韩子奇把头埋在女儿的脖颈里,只有颤抖地饮泣!
姑妈慌着抓住韩太太的手:“可不能!不能动手!天星他妈,玉儿姑娘长这么大,你也没舍得动过她一指头……”
“甭跟我翻老皇历,她不是我的妹妹了!”韩太太胸中燃烧着仇恨,但这一个巴掌打过去,自己也十指连心地疼,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梁冰玉洁白的脸颊上留着五个紫红的指印,她抚着灼热的脸,却没有还手,凄然说:“姐姐,如果你恨我,你就打吧;如果打能消除仇恨,那也是一种解脱,我就不必为伤害了你的感情而痛苦了。姐姐,原谅我,不是我有意要夺走你的丈夫,是战争改变了一切,改变了人的命运!战争切断了历史,我们根本没有想到还能活到今天,没有想到北平还能留下这个家,我们姐妹还能见面!战争结束了,我们重新组织的家庭侥幸留下来了,孩子也活下来了,这,也许是真主对我们的恩赐,也许是‘伊卜里斯’对我们的捉弄,因为我们不可能真正忘记,北平还有一个家!海外漂泊的凄凉,寄人篱下的痛苦。使我们想这个家啊,想得疯,这种情感,我想你也能够理解。伦敦并没有在战争中彻底毁掉,它很快又恢复了,我们也有了立足之地,但那儿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啊!接到天星的信,我们恨不能一步迈回来,房子退了,工作辞了,好容易保存下来的那批东西也运回来了,没有留任何后路,因为这是回家啊!……”
韩太太坐在椅子上愤愤地喘息,玉儿说的这一大套,使她听得不耐烦,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愿意听,也听不大明白。她不能不觉得,玉儿的话也有几分真情,但这又能怎么着呢?你们有学问的人会说,无理也能搅三分,甭管你怎么讲歪理,总不能把圆的说成扁的、扁的说成圆的!想叫我可怜你?一掉泪就什么都认头?没门儿!“雨给我扯这些周三经!你又觉着回来不合算了是不是?哼,早干吗呢?你不会不回来吗?你干吗回来啊?”
“是啊,我究竟回来干什么啊?”梁冰玉喃喃地说,扪心自问,她竟然连自己都说不清楚归来的动机。是仅仅想回来看看这难忘的故土、看看姐姐,还是想永久地在这儿生活下去?这儿还住得下去吗?生活之路的后头有断崖,前头有绝壁,难道她没有想到吗?不,她想到了,正因为如此,她在归来的途中才“近乡情更怯”,每迈一步都意识到它的沉重和艰难。北平,“博雅”宅,不仅是她和韩子奇的家,也是梁君壁的家;梁君壁,不仅是她的姐姐,还是韩子奇的前妻!这个矛盾,难道可以调和吗?正因为如此,她才在踏上故土北平之后,又迟疑地留住了脚步,暂时栖身于旅馆,赢得一点喘息、一点思索、一点抉择。而这抉择竟是反反复复没有结果!家,已经近在咫尺了,姐姐在那里等着她呢,奇哥哥也在那里等着她呢,她为什么要自己把自己拒之门外?正因为如此,她不再犹豫徘徊,不再等待任何人的允许,回家来了!后果是什么?她不知道!踏进家门之前,她不能抵御对姐姐的思念,也许是蕴藏在血液中的这种力量,推着她不顾一切地向前走,哪怕前头是风,是雨,是山,是海……现在,迎接她的是仇恨,来自姐姐的仇恨,她又将怎样抵御啊!
“不该回来,我真不该回来……”她在这仇恨面前战栗了!
客厅里,取暖的火炉,煤球烧得正旺,出“啪,啪”的爆裂声,炉口上坐着的大铜壶,水在沸腾,噗噗地冒着白汽。
“你别说了,别折磨我了,回来是我的主意……”韩子奇望着失神的梁冰玉,心中无比沉重。他走过来,提起那把铜壶,沏上一碗茶,往前推了推,望着梁冰玉。
“哼,瞧这一唱一和的,”韩太大瞥了他一眼,“你怎么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啊?不会不回来吗?”
“天星他妈,你就少说两句吧!”姑妈为难地在中间周旋,她弄不清自个儿该向着谁,瞅着谁都心疼。现在,姐姐占了上风,她就觉得妹妹可怜了,扶着玉儿的肩膀,把她推到桌边,按到椅子上,“玉儿妹妹,喝口水,瞧瞧这嘴唇儿都是干的!出门在外的人,还能不惦记着往家奔?甭管在外头有过什么差池,只要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就得念‘知感’!叫我说,回来得对!”
心内如焚、口干舌燥的梁冰玉端起那碗茶,轻轻地吹着,吹着。吹得不烫了,把吓得不敢出声的女儿揽过来,抱到腿上,喂她喝。这是女儿第一次喝老家的水,不知道是甜,还是苦?
“唉,这么点儿个孩子也跟着大人受跌趔!”姑妈感叹着,心里却想着远了去了。她想起了她那没满月就跟着他爸海连义跑得没影儿了的儿子,猜想他们爷儿俩在外头是怎么过的?会不会……“人想人,想死了人!”她没头没脑地说,“要是我们柱子跟他爸也能回来,哪怕再带个媳妇,带个孩子来,我也是喜欢的哟!……”
“哼,我可没你那么贱!”韩太太不屑地扭过脸去。
姑妈刚想讨这边的好儿,又过去瞅那边的脸色,“天星他妈,我这不是宽你的心嘛,已然走到了这一步,你得往开处想!咳,这年头儿,男人哪,娶仨娶俩的有的是,可甭管怎么说,先娶你来你为大,水高漫不过山去,玉儿妹妹也还得在你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