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天(七)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北和林东侧的城墙裂开了一条三丈多宽的大口子,尘埃散尽,缺口处不见一个活物。数年后,一个在北和林之战幸存下来的蒙古武士这样描述,“如果你守城时让别人把乌金霜车推到你脚下的城墙边,当时最好选择就是立刻从城头上跳下去,因为那样会死得痛快些”。当年碎砖乱石间的残肢实在太恐怖了,恐怖到此战幸存下来的蒙古武士每次午夜梦回,都捂住胸口,把几乎跳出嗓子的心脏强压回身体内,一遍遍地安慰自己,“我是在做梦,我是在做梦,现在我已经加入大明军队了,已经不打仗了,不和震北军打仗了”。
在震北军漫长的征战岁月里,士兵们再也没目睹过这样剧烈的爆炸。当天,发了狂的朱棣下令把震北军中收藏的所有乌金霜(土法造火棉)都推到了城下,大将常茂亲手点燃了第一个爆破车。尽管战马预感到危机,飞速把他带离了城墙,常茂依然被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所伤,足足过了三个多月才在镇耀的细心调理下恢复了听力。
爆炸瞬间,一朵美丽的金莲花缓缓在城下升起,比正午的太阳还要亮。离爆炸点稍远的蒙古武士随后就暂时失去了视觉和听觉,当他们能再次看到物体时,映入眼中的第一件东西就是同伴的残躯,血浆粘着肉沫和尘土糊了他们满头满脸,地狱般的场景让他们以为自己已经在爆炸中死掉,正在十八层地狱里偿还生前欠下的罪孽。倒在他们最近处的几具尸体脸上笑容是那样诡异,没有伤口,连蒙古战袍都没被掀飞一块,就那样软软的躺着,在你眼前尸变般出现几个黑斑。血,从鼻孔、眼睛、耳朵以及发笑裂开的嘴巴中缓缓流出来,流出来。
“哇”,一向视人命如草芥的满都拉图肚子里有东西一顶,把胆汁都呕了出来,几个士兵拄着武器,跪在半截城头上狂吐不止,根本顾不上身边大明士兵的震天的喊杀声,顾不上城下脱古思帖木儿的亲军阵亡前绝望的哀嚎。
缺口处,红了眼睛的怀柔士兵和蒙古武士搅成了一团,手弩、长箭、马刀、刺枪,能刺入身体的东西发挥出最大效率收割生命。几番争夺,攻城慢慢发展成了巷战。震北军士兵把成捆的手雷点燃扔进蒙古武士负隅顽抗的屋子,熊熊烈火点燃了半个天空,殷红的云,殷红的河水,殷红的城头,殷红的火焰,北和林伴随着殷红色在大明地图上永远消失。
张正心没有参加巷战,城破时他向燕王讨了一支令箭,绕过城墙直奔西门,他预料到脱古思帖木儿不会与城俱殉,他会逃走。既然他能放弃应昌,放弃和林,他绝对不会在北和林城中坐以待毙。西门口清晰的马蹄印验证了张正心的直觉,脱古思帖木儿在李善平被押上北和林城头吸引了双方注意力时带着亲信大臣和三个儿子悄悄地从西门遁走。沿着马蹄印迹追下去,可以发现他们是自和林沿阿鲁浑河古道(现为鄂鲁浑河,在外蒙古)一路向西,在河道尽头转向东南,最后沿旺吉河遁入万里瀚海。
没有路线图,追了三天三夜的张正心恨恨地望着大漠兴叹,那是个传说中骆驼都要被葬送在里边的死亡之海,在秋冬枯水季节,随时暴起的沙尘能掩盖住一切生命的痕迹,他不能亦不敢拿士兵们的生命去冒险。
当张正心返回北和林时,一切已经结束。一百五十多名蒙古王公贵族与脱古思帖木儿的一干妃子被军队押往南京献俘。秋风吹动女人们单薄的衣服,她们的身体在风中瑟瑟发抖。雄极一时的北和林已经不存在了,昔日高大的城墙变成了一堆堆青石,一堆堆黄土。
出了什么事,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不祥萦绕在张正心的脑海。把部下交给副手去安顿,他策马奔向城内,街道肃静整齐,所有的院落门窗紧闭。马路上巡逻的震北军战士依然如平常一样井然有序,路上碰到军官们也依然像往常一样团结高效,但是,张正心总觉得缺了什么东西,这七、八天中,一定发生过什么事,他错过了。
远远地看见了苏策宇,这个蒙古人眼中的强盗正指挥着战俘将皇宫中献给朝廷之后剩余的奢侈品装上大明商人的马车,虽然是鞑子皇宫里的旧东西,商人们还是搬得兴高采烈。这些东西运往中原都能卖上一个超过物品本身实际价值的价钱,因为他们曾经“御用”,哪怕是皇帝的夜壶,在个别附庸风雅者的眼中也是稀世珍宝。
张正心急奔过去,跳下马,搬过苏策宇的肩膀。“鞭子,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你们运东西就是,怎么把城墙都给拆了,以后我们怎么接手”!
苏策宇把手里的活交给黄翼,回头给张正心一个温暖的笑脸。这个家伙也会笑?张正心更觉奇怪,一股凉凉的汗水冒出来湿透脊背。这个苏策宇和李尧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他们笑?坏了,一幅凄惨的画面出现在张正心的想像中,老弱妇孺,刺刀,子弹,血!
如果真的发生了人间惨剧,老师李善平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老师在临跳下城头前整顿衣冠,说明他已经看透了生死。他不让蒙古人动手而是选择自己跳下城头的目的除了激励城下众弟子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不愿意死在蒙古武士手里,增加双方的仇恨。“虽千万人吾往矣”,老师是个真正的勇者,除了淡看生死富贵,他那单薄的身躯内还包含着原谅仇敌的勇气。
但是,包括自己在内的弟子真的能理解老师吗?张正心不敢肯定。老师从城头飘落的刹那,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冲进城去,杀光所有人,让北和林所有人为老师殉葬。然而在追击脱古思帖木儿这几天,从悲痛中慢慢恢复过来的心逐渐找回了理智。老师在辽东之战后曾经说过,如果大明想征服草原,必须有包容草原的胸怀,否则,不过是重复历代北伐故事,为新民族的崛起做嫁衣。
自己可以这么想,燕王会这么想吗?作为朱棣的亲信将领,张正心能感受到燕王殿下近几个月来内心的痛苦与挣扎。朱元璋给燕王的信中,含蓄地告诉燕王可以用任何身份和金山部谈内附事宜,这等于默认了关于朱棣有一半蒙古人血统的传言。接着,汤和麾下的安东军以宁王的名义出塞支援大宁,朝野中开始出现燕王朱棣非我足类随时会背叛大明的传闻。所有这些,朱棣不可能听不到,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内心苦闷的他一旦爆发,他很可能用蒙古人的血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与忠诚。
即使燕王能包容这些蒙古人,军中的其他将领肯吗?按武老师给震北军制订的参谋制度,凡军中不涉及到临阵决断的事情,都会拿到圆桌边上讨论。在那个大圆桌旁,燕王朱棣多数情况下都要选择从众。坐在圆桌旁的原御林军将领大部分和蒙古人交战多年,彼此之间的仇恨铭心刻骨。另外一部分如张正心自己一样的北平新锐,多出自怀柔义学,是李善平的得意弟子,杀师之仇不共戴天。如果此刻用一架天平来决定北和林蒙古人的命运,一端放上生存,另一端放上死亡,所有的重量都将压在死亡那端,在脱古思帖木儿命人把李善平押上城头的刹那,已经注定了城破后蒙古人的命运。
脱古思贴木儿这招够毒辣,北和林是蒙古贵族聚居之所,一旦北和林发生曲靖那样的屠杀,所有的蒙古部落都会视汉人为仇敌,除非最后一个蒙古人战死,草原上永远不会停止流血。
“不对”,张正心摇摇头,尽力驱赶走自己脑子里混乱的想法,几天的追击太累了,累得他几乎无法正常思考。如果真的发生屠城,怎么会有这么多蒙古人被监督着拆城墙?
“鞭子,你给我说句实话,北和林到底怎么了”!
“北和林不存在了”,苏策宇的回答极其干脆。
“不存在了”,脑袋嗡地一声,血直接冲上了张正心的额头。
看看张正心那着急的样子,苏策宇轻轻地替他掸了掸战袍上的征尘,“你急什么,北和林城不存在了,但城里的人都在,除了在巷战中被误杀的,所有人都在”。
“所有人都在”?张正心愈发糊涂。
“当然,杀了他们将来我们的货卖给谁去,羊毛找谁去买”。苏策宇换上一幅奸商嘴脸“燕王殿下吩咐,无论是否捉到了脱古思帖木儿,你回来后都尽快去见他。至于这座城,只有亲眼看着它被拆毁,方能雪我军将士心头之恨”。
“我马上去找燕王殿下复命,鞭子,你别乱跑,晚上我到你的帐篷中找你”,张正心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拆城墙泄愤,燕王殿下这看似可笑的举动肯定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这几天的确有大事发生,以至改变了燕王和鞭子的性格。究竟是什么事情,他希望能尽快找出答案。
“这小子”!望着张正心雀跃的背影,苏策宇会心地笑了,这小子像极了当年的自己,当年没有被高丽人出卖之前的自己,即使是在战争中,心中依然没有仇恨。但愿他这辈子都不要在心中染上仇恨,因为被仇恨填满的心实在太累,太累。
就在城破的当夜,震北军奉燕王之命把北和林团团包围,苏策宇和悍将李尧,两个与蒙古人仇恨最深的人带着队伍挨家挨户搜索,将所有百姓赶出屋子,赶到城外的草地上,分列男女老幼。按大明规矩,脱古思帖木儿的妃子,亲族,还有北和林的大臣们要被押往南京。其他人的命运则完全掌握在朱棣手中,只要他一声令下,这座城市将彻底被从草原上抹去,不会留下一个生灵。
“杀”,徘徊在中军大帐内,朱棣心中只有一个字,他恨,恨脱古思帖木儿逼死了李善平,恨外边关于自己随时会背叛大明的谣传,恨苍天对他的不公平。他需要用屠杀宣泄自己的愤怒,所有将领都不会反对屠城的意见,今天他们亲眼目睹了李善平的死,杀师之仇不共戴天。但是,冥冥中仿佛有一个声音不断在提醒他,“不能这样做,不能这样做,不能这样做,他们是你的兄弟”
“殿下,苏策宇将军求见”,亲兵隔着帐门,小心翼翼的汇报。
“请他进来”,朱棣不耐烦地吩咐。这个苏策宇,这么快就来催了,难道怕孤王反悔不成!
帐门被轻轻地推开,苏策宇必恭必敬地搀扶着一个蒙古女人走了进来。女人抬起头,清澈的目光正碰到朱棣迷惑的双眼。
我见过她,朱棣的心“突”地打了个哆嗦,这个女人怎么给人感觉这样熟悉,被风霜割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但这目光,这身形,就好像一直藏在自己内心深处一般,那样令人感到亲切。
“策宇,她是谁,你怎么带了个蒙古人到我的帐子中”,朱棣忐忑不安地问,声音中失去了平日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