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午后,船近新郑。阿藜见两岸车马、行人多了,便狂躁不安,难以入睡。我只能坐在他休息的木榻上,让他对着我的肚子和肚子里的小芽儿说话。五个月大的小芽儿颇喜欢阿藜,阿藜说话时,他便会挠痒痒似的在我腹中动上几下。
“阿兄,明日下船时,人会有些多,你若害怕就牵牢我的手,好吗?”
阿藜点头,将手从身上的狼裘里伸了出来,两个指头用力扣住我的手背。我温柔微笑,反掌将他的手紧紧地握在掌心。
阿藜比我年长,阿娘和赵稷又都是身量高挑之人,所以身为男子的他,原也应该比常人长得高一些,可他二十年不见天光,身材瘦弱彷若十三四岁的少年。我每每与他相处,总会不由生出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变成了阿娘,身旁依偎着的人不是阿兄,而是自己亏欠了二十年的孩子。
“想睡就睡一会儿吧,我在这里陪着你。”我轻轻地拍着阿藜的背。
阿藜往我身旁缩了缩,极小声道:“阿爹给我备了几顶纱笠,你待会儿帮我找一顶出来吧。我的模样把柳下先生都吓哭了,明日渡口若有玩水的小娃,怕会被我吓出病来。”
“阿兄……”
“没事,我不难过,就是怕吓着别人。”阿藜仰头看了我一眼,又急忙避开我的眼神。
我鼻尖酸,心疼道:“盗跖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会被你吓哭。他哭定有其他缘由,阿兄切莫胡思乱想。”
“嗯。”阿藜点头,良久,又担心问道,“纱笠……你会帮我找出来的吧?”
“会,你别担心,我待会儿就去找,找两顶来,明天我陪你一起戴。”
“好。”阿藜总算舒了心,我的心却揪成了一团。幼时只因我生了一双异于常人的眼睛就担了多年山鬼之名,如今阿藜这张脸、这副身子不知又要遭世人多少异样的眼光,多少无端无情的猜测。盗跖是个活得极明白,极洒脱的人,他会为阿藜落泪,或许是因为他心里一直有一份隐藏多年的亏欠。可他没有亏欠我们,他救了阿娘,救了阿藜,又救了我,他一个误入棋局的“恶人”,却是我们最要感谢的人……“阿兄,把你从智府救出来的人是盗跖吗?”
“是盗跖和你阿爹——”阿素惨白着一张脸瘫坐在我脚边,*道,“还有杜若根吗?再给我一片!你们邯郸城的人是天生不会晕浪的吗?”
“他也去了?难怪他右手臂上有道那么长的伤口……”
“你看见了,居然还能熬到今天才问?你们果真是亲父女!”阿素低头在我佩囊里翻到一片晒干的杜若根急忙含进嘴里,半晌过后,才长舒了一口气。
“我被赵鞅关起来那天,无恤也应该去了智府,为什么到最后是你们救了阿藜?无恤去了哪里?公输宁的机关图是不是叫盗跖偷走了?”
“公输宁的机关图在我这里,至于为什么在我这里,赵无恤又为什么没能救出阿藜,我不能告诉你,这件事也不该由我告诉你。”
“为什么?你难道是想让我去问我‘阿爹’?对啊,他既打算以后不再骗我、瞒我,总该告诉我实情。”我冷笑起身,阿素拖住我的手道:“这事早晚你都会知道,可不该听我们说,这对那人也不公平。”
“那人是谁?”
“这是公输宁的机关图,你有空可以再看看,若能看出点什么,猜到点什么,过几日那人来了,你也好有个心理准备。”阿素扯开衣襟从胸口取出一方淡黄色的薄皮卷递给我。
“谁要来?”
“你自己看吧!”阿素将薄皮卷塞到我手里,我正欲再问,脚下的船板却突然猛晃了两下,阿素急忙扶稳我,蹙眉道:“怎么好像船靠岸了?我先出去看看。”她松开我的手摇摇晃晃地奔了出去,我转头再看阿藜,阿藜不知何时已闭上眼睛睡着了。
不一会儿,阿素没回来,赵稷来了,他亲自告诉我,说我们不去新郑了,所有人都要在这里下船。他俯身背走了熟睡的阿藜,我抱着肚子满心疑惑地走出了临时搭在船板上的木棚。
大船靠岸,手脚麻利的船夫们已经架起了下船的木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