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豫也不再作声。
江明月紧紧握拳,深吸一口气从凳子上起身,独自一人来到另一个房间。
另一个房间里,坐着的是江夫人。
见她进来,江夫人立刻站起身来,“月儿,怎么了,你和王爷在做什么,你爹呢?”
江明月努力让自己镇静着,一步一步走到前方的坐榻上坐下,平静道:“其实我和王爷这一次并非去京城,而是去了定州。我不相信我是那个和书生私奔的小姐,所以求王爷带我去了定州,我们在那里查到江安,查到柳珂,查到柳明,还查到制造柳氏灭门案的其中两名凶手,石金与石大胆。”
江夫人目光怔怔,低着头一声不吭,她不说话,泪水却从她脸上一道一道往下淌。
江明月看得心疼。
很多事她都不那么相信,但她相信爹娘是真心对她的,至于原由,也许是把她当成了他们那个女儿,江彩云。
任江夫人哭了很久,她又说道:“王爷在问爹的话,但爹那个人,王爷并不信他说的话,所以让我过来问您。”
江夫人继续抽泣。
江明月说:“娘,我知道您并不是我娘,甚至还有可能是我的仇人,可我知道您对我的感情是真的,如果……如果可以,我也许会求王爷放过你们……柳珂已经一无所有了,她没有爹娘,连拥有爹娘的记忆都没有,而我,现在的江明月,至少还有你们……我并不那么想报仇,我甚至依然觉得你们是我爹娘,哪怕你们杀了柳家满门。”
江夫人猛然抬头看向她。
“是他做的?真的是他……他终于还是……”
江夫人的泪水更汹涌澎湃,江明月一句话也没说。
可她心里却早已涌起千丈浪潮。
娘她这是……这是承认了吗?承认爹派人杀了自己全家?
就算没有承认,至少在她看来他是有动机的,他们是夫妻,依娘的性格,应该是没参与,但她却不可能一无所知。可能她知道爹与柳明有罅隙,知道爹有杀柳明的动机,只是她并不知道那件事是不是爹做的。
江明月突然反应过来,柳明才是自己的父亲,江云泰或者江安,只是一个凶手,一个处心积虑、将她圈在谎言中的人。
江夫人终于开口,“我怀疑过,可他说那不是他做的,但柳家出事后,他很慌,说下一个就是他,所以他很快就搬来江都了……我不知道,他什么都不和我说……”
“他为什么说下一个就是他?”江明月立刻问,直觉这里面还另有隐情。
江夫人摇头,“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他和柳大人以前一起做过一件什么事,他后来和柳大人关系不好,也是因为这件事,他怕柳大人对付他,可是后来柳大人自己出了事,他就觉得是有什么人来寻仇了,认定下一个就是自己……”
说到后面,她突然道:“月儿,你们真的查出柳大人一家是你爹杀的吗?会不会弄错了?柳大人死后他是真的很怕,还请了好几个护院,如果是他自己,他为什么那么怕呢?”
……
……
江夫人比江云泰好说话许多,只是她知道的却也有限。
而江云泰那一边,任楚豫怎么问,他始终不承认柳氏灭门案是自己所为,也不承认江夫人所说他与柳明有恩怨的事。
此事,一时无法结局。
其实若是判案,也许有那些证据就够了,江云泰不过是狡辩而已,但江明月就是无法这样给江云泰定罪,她想有转机,告诉她柳氏灭门案真的与他们无关。
……
……
腊八节,江都城几家歌舞坊联合举办一场“花月会”,楚豫带了江明月去看热闹。
所谓“花月会”,就是几家歌舞坊不分彼此,聚在一起献艺,歌舞伎们在这里一分高下,歌舞坊则联合了造名气,让自己坊内的姑娘被所有人知晓。
歌舞坊江明月自然不曾去过,但好曲好舞,谁也愿意一赏,所以去观看她是十分开心的——如果自己身上没有发生那些事。
此时心中有事,她只能努力让自己暂时忘记。
秋兰坊琴姬的琴,梨棠轩莫九娘的扇舞,以及玉人楼彩衣姑娘的柔婉嗓子,果真是见之惊艳。四方酒楼的二楼雅座内,江明月不由朝着楚豫笑,“难怪男人们爱去这些地方,的确是赏心悦目,流连忘返。”
楚豫回答:“所以你得好好待我,别人有如花姬妾,歌舞伎女,而我除了你,什么都没有了。”
江明月只是笑,却觉得自己才是除了他,什么都没有了。
连爹娘都没有,记忆都没有。
杨欣过来,朝楚豫道:“王爷,外面有个人,自称是定州官员,要过来向王爷请安。”
江明月并不想见其他人,而且这是酒楼,虽然此时也有其他富贵女子在赏舞,但对一个王妃来说,其实不太适合来这里,她看看房内,想避到屏风后去。
楚豫却拦住她,轻声道:“自定州回来还没同他们见过,我出去一趟,你在这里。”
江明月没想到他对自己如此照顾,心中感动地点点头。
楚豫离开后,她继续看下面的歌舞,可看着看着,想到心事,脸上的笑意不由自主就淡了下来。
歌舞在楼下中间的空地上,周围是一层又一层围观的人群,而二楼不挤不吵,有幸临窗而坐的都是江都非富即贵的人,也是下面那些人所羡慕的对象。
江明月坐在最好的位置里,却并没有那么想看舞,她将目光在所有人脸上转了一圈,发现他们所有人都笑得开心。
所有人都开心,而她该如何熬过这一关……
起身走到房间后面,她将后面的窗子打开,顿时一股带着雪团的凉风吹进来。
迎着这雪,这北风,俯瞰江都之夜,她觉得脑子清醒了不少,却还是想不透要怎么办才好。
相信爹娘,或是判爹娘死罪,她都做不到。但这样僵持下去,她常常都会想起在记忆中消失的亲生爹娘来,还有……
石金茅屋内,写有“柳横”二字的画像。
江明月静静看着眼前的寒夜,脑中浮现出一个年轻的面孔来。
她一直没有说,那个少年她曾见过,连她自己都不相信,那少年的模样,竟是那位剑客的模样。
那个剑客,是他找到自己,说她竟然不认识他,说让她不要相信身边的人,不要相信自己的爹娘。
那是柳横吗?自己的弟弟……
为什么他不再出现,他知道的,似乎比自己多得多。
江明月觉得,自己似乎该告诉楚豫了,告诉他自己曾见过一个剑客,是他让自己怀疑一切,而他就是画像上柳横的样子。
剑客让她不要相信任何一个人,但她觉得他说错了,她就算不相信全世界,也不该瞒着楚豫,相比起剑客,她自然更应该相信楚豫。
就在她心中作决定时,黑夜中却闪过一抹身影。
她心中一惊,下意识就要后退,可还没等她身体有所反应,那身影就闪到了她面前。
她张嘴要叫,但话音才落,她就停下了,一动不动看着眼前的人。
是他,那个年轻的剑客。
他头上依然戴着斗笠,低着头,看不清脸,身子比以往似乎更为瘦削,那穿着单薄衣服的肩膀上,还有未融的积雪。
他伸手,朝她递出一张信封来。
她怔怔接过了信封,才要说话,面前却一阵凉风,待回过神来时,那单薄的身影已经跃出窗外。
“等等,你……”
剑客的身影消失在寒夜,她的话语也消失在了寒夜中。
盯着夜空看了好久,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你怎么在那里?”身后传来楚豫的声音,她回过头去,只见楚豫立刻过来将她身后的窗子关上。
“怎么了?你怎么在这里吹风?”楚豫紧张地问。
江明月将手上的信封拿出来,“一个人,给了我这个。”
楚豫接过信封,前后看了看,然后将信封打开。里面不再是看不懂的鬼画符,也不再是歪歪斜斜的字,而是一封长长的信。
却不是某人对某人说的话,而是关于一件事,毫无修饰毫无累赘的叙述。
十多年前,定州城外某村子两个村民,一人名为柳四,一人名为江平。某一日外面,到达一处荒野时,偶遇一个犯心疾的商人。那商人向他们求救,告诉他们如果能将他送到附近的镇子找大夫,他会给他们每人十两银子。
柳四和江平发现商人的包袱里真的有钱,而且不只二十两银子。
柳四想去找大夫,江平不从,后来柳四眼睁睁看着江平扯下商人的包袱,以及他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然后将他推下了悬崖。
江平说,事已至此,不如就将钱分了。
柳四无奈,接下了他递来的钱财。
后来两人到定州城,改名换姓,用这些钱财各自生活,一人成了当地富户,而另一人则成了一方官员。
但江平屡屡要求有官职在身的柳四为自己行方便,收揽钱财。柳四为此在错误的官路上越走越偏。
终于,柳四忍无可忍,决定自首,告发江平之前的罪恶。此事被江平知晓,江平先发制人,买通凶徒杀害柳四一家。
来到定州后的柳四改名柳明,江平改名江安,江安之后又改名江云泰。
“这是谁给你的?”楚豫问。
“一个……”江明月深吸了口气,缓缓道:“一个年轻的剑客,可能……可能就是我弟弟,柳横。”
“柳横?你怎么知道?他说的?”楚豫立刻问。
江明月摇头,“不是……我……王爷,我之前见过他,他来找过几次,让我不要相信我爹娘,包括那次在方家,王爷以为我去见了顾飞序,其实是因为见到了他……”
她说了几次剑客找上她的情形,最后低头道:“对不起,我之前没有和你说,我……我不记得以前的事,所以总怕自己一时失误,做错了什么……”
楚豫拉住她的手,“不用说对不起,那时我们成亲不久,而你的确不记得以前的事,没有将所有事情告诉我,也是理所应当。”
她低头不语,他也撇开这话题,马上问:“所以你相信这信上所说的吗?”
如果相信,那这就是江云泰杀人的动机。
江明月沉默很久,最后才轻轻道:“我想,我怕是相信的……娘说过,爹……不,江云泰和我爹之间有恩怨,他初时怕爹要杀他,后来又想杀爹……他们的关系,符合这上面所说的。可是……”
可是江云泰口中的仇人又是谁?是与那名商人有关联的人么?
楚豫却没有她这么多的猜测,直接道:“我们这便回去,找来江云泰对质。”
江明月心底已经认同了柳横就是自己的弟弟,因为从最初相见,她就觉得他是特殊的,一定是和自己有所关系的。既然是他送来的东西,她似乎从潜意识里就已经相信了。这种相信,甚至比过了对爹娘的感情。
她以为江云泰这一次该会承认了,可他却并没有。
江云泰跪了下来。
“王爷,十三年前之事,我认罪,但此事是我和柳明两人一齐做的,所以我r后虽对他不满,但却不至于要杀了他……柳门一案真的不是我做的,但我知道是谁,是那个商人的儿子,一定是他!”
“商人的儿子?”楚豫问。
江云泰立刻回答:“那个商人有个儿子,那年我们杀害商人后离去时隐约听到一声响动,但我们那时心慌不已,没细想就逃走了,后来想起,才觉得是被人看到了。因为不安,我特意偷偷去查了那商人,得知他那时离乡,身边的确带着个小儿子,那时不过五岁……柳家的案子,一定是他做的,他先杀了柳明……也就是柳四报仇,现在又处心积虑制造假证据,就是为了借王爷之手杀掉我!”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柳氏一案是那孩子做下的?当时他不过十五岁吧?”
“我……”江云泰愣了半晌,最终摇摇头:“我没有证据,但柳氏一案,的确不是我所犯,我迁家江都,也只是为逃命而已……至于王妃,我真的是当她为亲生女儿对待的……”
……
晚上,江明月坐在床边,静静看着手上的画像。
如果她信剑客的话,那他就是柳横,自己的弟弟。
如果她信爹的话,那他自然不是柳横,且很有可能,他就是当年那个商人的儿子,如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设置了一个大阴谋,指引她去查出爹是自己的仇人。
那她该相信谁?
看着画像,脑海中浮起的,却是那个少年英俊的脸庞。
他的心里似乎藏了很多事,他似乎为什么事而执着着,又为什么事而伤痛着。
他曾对她说:我不会伤害你。
她相信他们是有关系的,甚至她觉得,他就是她的弟弟。
很久,她轻轻开口道:“我好像要相信了……相信我现在的爹娘,其实是我的杀父仇人。”
她说得很轻,带着疲惫,带着无力,但楚豫就在她身旁,能听得一清二楚。
“因为这画像里的人吗?”他问。
她没有回话,他却开口道:“你相信他,他与江云泰各执一词,你选择相信他,他屡次出现在你面前,你也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你就是相信他,哪怕……连你自己也不知道因由。”
江明月侧过头去。
她隐约觉得,楚豫似乎有些失落,他的语气竟然像有些悲哀的样子。
可她去看他的脸,却发现昏黄烛光下,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再细看,又似乎他的表情是正常的,好像她刚才的感觉只是错觉。
“王爷,你怎么了?”她起身走到他身旁。
他的神情已经十分正常,回头平静道:“我在想,这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似乎并不寻常。至少,他有着不一般的心智。”
江明月看着他。
“他想尽办法出现在你面前,让你对自己的爹娘生疑,后来,你果真发现问题。然后为查身世,你去了定州,却查出杀父仇人就是自己的养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