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尔斯伸出手,抓起了那封被遗忘多时的《翡翠城替役请愿书》,噗嗤一笑。
“怎么,你真的认为,鸢尾花之主,南岸守护公爵,年轻的詹恩·凯文迪尔,真如他表现的这么儒雅随和,知书达理?而这匹临时代工的劣等马会成功拉动战车,从南岸领开始,惠及全国,带给你想要的结局?”
下一秒,国王眼神一变:
只见泰尔斯双手力,毫不犹豫地将信件一撕两半!
凯瑟尔王终于开口,难掩惊怒:“你——”
可泰尔斯笑容一收,打断了他:
“相信我,陛下,哪怕你把常备军开进翡翠城的空明宫,其奸似鬼的詹恩——你知道他当年用了什么方法让吸血鬼追上我吗——也能给你找上一大堆麻烦,绝不比西荒来得容易半分。”
“而这还只是西荒,只是南岸,只是此地的权势诸侯们膈应你,阻碍你,挫败你。”
“而下一次,还会有其他地方的其他人,无数人,出于同样的理由和担忧,他们会用更多更杂花样繁多而你绞尽脑汁也意想不到的方式膈应你,阻碍你,挫败你。”
泰尔斯坚定异常,毫不停顿地将信纸撕得粉碎:
“不止‘沙王’,不止军事,不限领主封臣,不唯御前会议。”
“远一些,有六年前的国是会议,有被你挫败的‘新星’和瓦尔·亚伦德。”
“再近一些,有王室宴会的意外,有詹恩这封不知道埋了多少坑的虚伪请愿书。”
泰尔斯扬开手,任由信纸的碎片散落一地。
而凯瑟尔王远远地望着这些碎片,死死地扣住椅臂,目中怒意非常。
“一旦利益受到损害,统治遭遇困境,生存空间遇到挤压,”泰尔斯的声音仍在继续,听上去冷厉无情:
“他们的第一反应,永远只能是反抗、反击,而他们所对抗的第一目标,也永远且只会是复兴宫。”
“是你。”
那一刻的泰尔斯目光如剑,反戈一击:
“因为对他们而言,铁腕王太强大,太可怕了。”
“强大到你什么都来不及做,只要还坐在王座上,就已经是所有人的敌人,势必遭到他们本能的警惕与抵抗,无论是明面上还是暗地里。”
“因为对他们而言,铁腕王也太明显,太特殊了。”
“事到如今,血色之年给予你‘复兴王国’的借口和便利业已消耗殆尽,你的所作所为早已无法掩饰,复兴宫也早就在不知不觉中超越一切威胁,成为他们的要大敌。”
凯瑟尔王深吸一口气,压制住蓬勃的怒意,闭上眼睛。
但泰尔斯丝毫未受影响,仿佛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所以你举目四望,却处处皆敌,举足前行,却步步艰辛。”
“因此你从内到外,都诸般不顺,自上而下,亦事事难成。”
泰尔斯轻轻摇头:“不,陛下。”
“你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都做不到。”
他的声音沉痛而幽深:
“什么都做不成。”
下一秒,凯瑟尔王倏然睁眼!
“危言耸听。”
他冷冷道:“口若悬河。”
泰尔斯嗯了一声,摊开双手:
“但你却无能为力。”
少年的眉头逐渐聚起:
“你能战胜他们,却毁灭不了他们:面对一盘散沙和一团乱麻,你左右为难无从下手,你甚至不知道他们会在哪里跳出来阻碍你,哪个环节又会出问题。‘沙王’的全程,你看似威风八面主动出击,无人敢撄其锋,其实大部分时候只是徒然挥剑,吃足暗亏。”
那一刻,凯瑟尔王的表情变得有些狰狞。
可泰尔斯的话还在继续,令人不安:
“而他们,他们则满布王国全境,阶层上下,遍及整个世界,东南西北。”
“他们藏在每一处利益、野心、欲望、立场、意志的空隙里,意想不到,无法预料,他们随时随地都可能从懦弱不堪变得悍不畏死,从低眉顺目变得慷慨狂热,从冷漠自私变得愤怒绝望,从因循守旧变得果敢进取。”
“你永远看不见他们:当你挥剑砍杀,对手却无踪无迹,但你暮然回,又惊觉遍地皆敌。”
泰尔斯想起了什么,不由轻哼一声:
“就像一个王都街头的警戒官,只干掉那些最凶恶最狠毒的罪犯可不顶事儿,因为他面对的是整个下城区,他的敌人隐藏在无法触及的角落和最不起眼的平庸里,生根芽又源源不绝,让他焦头烂额,无能为力。”
泰尔斯抬起目光,直射国王的眼底:
“而你,陛下,你所面对的……”
“则是整个星辰。”
长桌尽头,国王将脸庞沉入灯光映照不到的暗处。
“敌弱我强,敌朽我新,敌散我一。”
泰尔斯沉声道:
“这是你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优势。”
“可是敌分我聚,敌隐我现,敌暗我明,敌浑我清,敌众我寡,敌奇我正。”
泰尔斯冷酷地道:
“这些,才是你最痛苦、最难受的困境。”
凯瑟尔王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望向泰尔斯。
“若你操之如故,行之照常,陛下,”泰尔斯道:
“那么不难预见,不止‘沙王’,而是日后你想要的一切,都将事倍功半,碍难重重。”
下一刻,泰尔斯目光一厉:
“你不会成功的,我就这么告诉你。”
“无论是兵制改革,清查土地,还是加税变法,中央集权,抑或别的什么狗屁倒灶。”
“你都不会成功的。”
泰尔斯死死地瞪着凯瑟尔王,仿佛要用眼神剖开对方的头骨,照见里头的思绪:
“直到你满怀壮志未酬的不甘,含恨死去的那一天,陛下。”
他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你,不会,成功。”
话音落下。
巴拉德室一片死寂。
相当长的时间里,泰尔斯和国王默默相对,谁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终于,凯瑟尔王动了。
他伸出手,抓住了餐刀。
在窸窣作响中,国王低下头,重新开始切割进食。
“刚刚开始,你改了称谓,”凯瑟尔王淡淡道:
“不再叫我‘父亲’了。”
泰尔斯眼神微动。
是啊。
“因为我不再是作为你的儿子坐在这里了,陛下。”
王子不动声色,声音却沉稳坚毅:
“吾乃以星湖公爵之名,列席御前会议,向尊贵睿智的凯瑟尔国王,建言声。”
国王切肉的动作停了一秒。
“有趣。”
凯瑟尔王的表情不辨喜怒,但他重新开始进食:
“那你的建言是?”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谨慎开口:
“你知道我是对的,你一直知道。”
“只是你习惯了大权在握,一言成旨,便不再甘于屈尊降贵,俯身低就,”王子皱眉道:
“以聆听不同的声音。”
凯瑟尔王端起一杯酒,喝了一口,冷冷哼声。
泰尔斯低下头,调整好呼吸。
“老方法已经行不通了,陛下,”少年认真道:
“你需要——我们需要……”
泰尔斯顿了一下,换回原来的说法:
“不,还是你,只有你——面对这样的困境,你需要换个脑子。”
凯瑟尔王的眼神微不可察地一动。
“换个脑子?”
泰尔斯轻轻颔,表情认真。
“西荒的事,让我出面吧,陛下,我来接手,为你达成所愿。”
国王沉默了一会儿,冷冷一笑。
“所以归根结底,这还是之前的条件。”
他冷眼瞧着泰尔斯,不屑道:
“所谓‘换个脑子’,就是接受法肯豪兹给我的交易,把你推出去,换他的筹码,最终令王室相争,自毁复兴宫的根基。”
再一次被拒绝,但这一次,泰尔斯没有多余的反应,他只是呼出一口气,笑着摇了摇头。
“不,去他妈的法肯豪兹。”
泰尔斯笑着道。
凯瑟尔王眯起眼睛。
只见王子一边轻笑,一边粗鲁地道:
“去他的交易,去他的剑,去他的筹码。”
他真诚地道:
“去那个阴阳怪气不怀好意的老骨头。”
“从此刻起,这已经与他无关了,陛下。”
泰尔斯凝重道:
“而只与你我有关。”
凯瑟尔王拨开一片肉,冷笑回应。
“那就是你自己,泰尔斯公爵。”
“是你自己善心作,或者贪婪作祟,”国王举起餐刀,刀尖重新在视野里对上泰尔斯的脸颊:
“你想劝我面对那群地方诸侯,缓和手段放慢步伐,温和执政徐徐渐进?”
泰尔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凯瑟尔王的笑容消失了。
“那我也看到了,且原话奉还,”至高国王冷冷道:
“你注定不会成功。”
泰尔斯挑挑眉毛。
只听凯瑟尔王用一种他极少听见的说教语气,幽幽道:
“温和意味着妥协,妥协意味着退让,退让意味着动摇,动摇意味着放弃,而放弃……”
凯瑟尔五世一顿,轻哼道:
“则意味着你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
“你很快就会困于他们的看似大义凛然,实则阴险狡诈的立场,身不由己。”
那个瞬间,国王眼中寒光一现:
“而终有一日,当你不再符合他们的利益,当你不再应和他们的呼声,当你不再迎合他们的心意时,就会被他们反对、鄙夷、驱逐、抛弃、背叛。”
凯瑟尔王轻声道:
“一如当年的‘沙王’。”
国王语速一顿,幽幽接续道:
“还有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