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您这就要了坦甘加的命,那为翡翠城服务多年的船队和船主们——不少是曾经的卡塞海盗之后——非但不会服膺您的统治,更将兔死狐悲,义愤不平,后果难测。”
泰尔斯耸耸肩:“是么。”
“一旦逼得坦甘加愤而反抗,带着忠于他的船只重归海盗之列,那到时海疆不宁,沿途众邦都要受累,翡翠城乃至星辰王国也得不偿失——”
“就凭他?哼。”
泰尔斯冷笑一声,袖口一挥,把案几上的几张画框扫落地面。
哈沙先是一愣,他拾起其中一副巴掌大的画框,定睛一看,发觉上面绘着的是各色各样的淑女小像。
这倒没什么,但关键是画上的族徽比较显眼和特别。
“曦日万有,这徽记是……太阳剑盾?”
哈沙看着手里的小像,面色铁青,笑容冷却,仿佛看见了什么怪物。
“对,库伦首相的孙女和外孙女们,十好几个呢,”泰尔斯懒洋洋地举起其中一张,上面的少女华服美饰,鲜艳尊贵,“你知道他吧?”
“当然。”
哈沙表情凝重。
“鲍勃·库伦,辉港城主,贵国的现任东海守护公爵,海湾之剑,”邦首特使表情麻木地看着画上的家徽,“年轻时的他歃血出航,进剿卡塞海盗……”
常出海跨洋,来往终结海两岸的人,哪个不晓得?
“对对对,就是那个,”泰尔斯挠了挠耳朵,“一旦我搞不定翡翠城,娶不到美丽高贵的希莱小姐,嗯,就只能去辉港挑老婆了。”
哈沙特使表情微变。
“噢?哦,璨星王室和库伦家族联姻,这很好,很好,”哈沙语气犹豫,“但这些人选都是库伦公爵的孙辈了,似乎都不比希莱小姐的身份来得……”
“她们的嫁妆是没有凯文迪尔多,但种类却更好,比如说库伦家的极日舰队,”泰尔斯眯起眼睛,“肯定不会全听我的,但是帮家族的好女婿,去剿灭一个嚣张不法的海盗船团嘛……”
哈沙狠狠皱眉。
泰尔斯举起双手,向后一靠:
“所以嘛,坦甘加最好识趣些,别忘了他外祖父的下场……”
“他不会忘的,”哈沙死死盯着太阳剑盾的徽记,眉间越发紧锁,“而这恰是问题。”
“哦?”
哈沙放下画框,眼神凝重。
年轻时的鲍勃·库伦所做的,可不止是进剿卡塞海盗这么简单。
在终结海两岸复杂的政治捭阖中,越来越多的势力被卷入东海人和卡塞群岛的利益争端,最终促成了东西双陆、六国海军、八大舰队缔约同盟,与遍布七海、猖獗一时的无数海盗们,全面开战。
他们在能通航的每一寸海面,能停锚的每一处港口,乃至能落脚的每一根桅杆上杀得血染海水,你死我活。
如此往复数十年,无数名船永沉海底,无数水手葬身鱼腹,七海上的五大海盗王终被一一清剿,三人身死,一人失踪,一人受俘。
其中一人不是别人,正是“海狼”坦甘加的外祖父——曾经威震七海的“骸旗之王”扬起孤帆,在绝望中孤注一掷偷袭辉港,最终在光辉海湾上落败被俘。
据说他和最后的手下们不得速死,而是被绑上库伦家族“埃罗尔恩典号”旗舰的撞角,巡岸夸功。
受日晒雨淋,风吹浪打,鸥啄鸟嗛。
直到每一具尸体都风干萎缩,变成名副其实的“骸旗”。
自那以后,少女失子,海盗失怙。
七海群狼,无主无王。
骨旗不再,日照海疆。
当然,同时遭殃的还有卡塞群岛上世代劫掠为生的无数氏族,幸存的族人们——比如坦甘加的母亲——不得不另寻出路。
“曦日大君在上,现在这里闹得再凶、再民不聊生,也只是翡翠城一隅的风波,但若把库伦家和卡塞人乃至七海海盗的血仇都卷进来,那事情就复杂了,而且绝不止是一家的事儿,终结海周边搞不好又……”
哈沙说着说着,叹了口气:
“和平可贵啊……”
泰尔斯听得眉头微蹙,但最后还是冷哼一声,浑不在意:
“所以现在,无论是我的婚事还是终结海的和平,噢,当然还有跟您打的赌,全取决于坦甘加低不低头?哈,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哈沙看见他毫不在意的态度,表情越发难看。
“殿下请三思,靠库伦家族来逼迫坦甘加……您是一时快意,可却可能遗祸无穷……还有,终结海一旦生乱,那翡翠城怎么办?”
泰尔斯冷哼一声。
“那就再看看我的脸,特使阁下。”
他再次转过头,露出瘀伤,语气愤恨发狠:
“很不幸,因为凯文迪尔兄妹做错了事,翡翠城,已经遗祸无穷了。”
望着王子脸上前所未见的狠色,哈沙顿时语塞。
这一次,书房里的沉默持续得尤其久。
一方怒目冷眼,态度鲜明。
一方忧心忡忡,心事重重。
最终,哈沙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无奈叹息:“罢了,让鄙人去说服他吧。”
泰尔斯表情一动:
“什么?”
哈沙特使摇摇头:
“泰伦邦也是海贸之国,也是各大船团的重要客户,鄙人会试着去说服坦甘加船主,让他跟您合作,停止海盗袭扰,也停止各大船团串联的非商业行为。”
“我不明白。”泰尔斯眯起眼睛。
“鄙人知晓,殿下您执政遇阻又接连受辱,此刻怒火中烧,非雷霆手段不得平息。”
哈沙一脸疲累:
“但鄙邦有谚:为君贵仁,为将贵稳,为商贵定,为官贵忍。哪怕为了您能最终掌控翡翠城,也该在此时留坦甘加、包括其他反对者们一命。”
“哦?我以为您之前一直在跟詹恩抗议关税的事儿,应该不喜欢翡翠城?”
“一海两岸,合作永远是优于对抗的选择。”
泰尔斯狐疑地盯了他好一会儿,这才抬起头来。
“姑且说这样可行吧,但是你要怎么说服那个臭脾气的海盗?舔他蛋蛋?”
哈沙深吸一口气,没有理会一国王子的粗言鄙语:
“鄙人将告诉坦甘加船主:泰伦邦国和我们的盟友,已经决定抛开成见同殿下合作,我们将冒着亏损开放货舱和航运,助力市场秩序,致力于翡翠城的止乱复正——我想,他会明白大势的。”
泰尔斯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你这是要……我以为您刚刚才才说要保持中立?”
哈沙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鄙人刚刚想通了:在一场强弱分明的战争里,袖手旁观保持中立,无异于倒向强者。”
泰尔斯挑挑眉毛。
哈沙笑意盈盈,表情温和自然:
“现在,殿下,您怎么说?”
泰尔斯愣了好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同样挂起笑容满面:
“哦,事实上,特使阁下的话也让我醍醐灌顶呢:您说得没错: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该娶库伦家的孙女——首相的权力已经够大了。”
“殿下英明。”
“阁下也英明。”
“但是鄙人位卑言轻,要说服那么多位大商配合,实属不易,”哈沙搓动着四色眉毛,“如果您能承诺事成之后,翡翠城在几大品类的商货上的关税政策稍微松动一二……”
“再说吧。”
泰尔斯微笑拒绝,低头处理装作开始处理公文。
“强硬如您,不愧是未来国王。”哈沙套话不成,不由感慨。
“过誉了。”
“想必您定能马到功成,拿下翡翠城。”
“多谢了。”
“说不定等不到我上门说服,坦甘加就自己投降了呢?”
“承您吉言。”
“因为他早就向您屈服了,对吧?”
“是……什么?”
泰尔斯一惊,不由抬起头,正好看见哈沙的表情变了,此刻正胸有成竹地盯着他。
不妙。
王子发挥面皮功力,不动声色地把话圆过去:
“哦,哈,我倒是想呢,可惜这臭屁海盗不识抬举……”
“而您,您从刚刚到现在,都只是在出千诈我罢了:拿坦甘加和库伦家族的事儿做个由头,刻意营造出一副若不如愿就玉石俱焚,杀了坦甘加引得终结海大乱的样子,以逼我就范,向您妥协,对吧?”
哈沙娓娓道来,啧啧有声。
把泰尔斯的小算盘拆了个干干净净。
泰尔斯全力控制着表情,努力解释:
“什么?不,事实上……”
“我刚刚在外面跟他聊过了,”哈沙言语温和,却一击致命,“不得不说,坦甘加不是个善于隐藏的人。”
泰尔斯的笑容消失了。
什么?
他……
哈沙特使淡定地举起茶杯,喝下今日会面的第一口茶:
“坦甘加的过往不难打听,但您是怎么笃定,这招会对我有效呢?”
望着对方的眼神动作,泰尔斯终于确认了什么,不得不长叹一口气。
“因为你是泰伦邦的邦首贸易特使,”他无奈地道,“您的地位和说话的分量倚仗的是和平稳定,而非混乱。”
泰尔斯颓然道:
“若我一怒之下掀翻棋盘,搅乱沿海众邦的局势,那您在泰伦邦内说话就不再好使了,遑论竞选下一任邦首——泰伦邦掌控舰队和城防的三位贵人,有两个都是你的政敌,混乱只会让他们受益。”
哈沙特使眼神微动。
“毕竟,现任的素帕纳特邦首,就是趁着库伦家族和盟友们同七海海盗的连年攻伐结束,海贸体量恢复正常,才在曦日神殿的支持下,说动各大家族,拉票上位的。”
哈沙轻轻放下茶杯。
“殿下很了解鄙邦的事情,有的甚至是秘辛,嗯,情报收集很是完备。”
应该说,空明宫的群众线索很是完备。
但是……
泰尔斯无奈叹息:
“既然特使大人您早看穿了,这一路还在配合我演戏?”
哈沙笑了。
他不慌不忙,先是摆摆手:
“如果鄙人刚刚没有答应帮您,那您真会一怒之下,引来东海舰队和七海海盗,把终结海搅成乱麻吗?”
泰尔斯盯着他好一阵,叹息道:
“不会。”
“噢?”
哈沙耸耸肩:
“即便詹恩大人把您揍破了相,而他妹妹则在全城人面前狠狠羞辱了您一把,让您颜面扫地,暴跳如雷,眼看就要失去翡翠城?”
泰尔斯一听这个就头疼。
他深吸一口气。
“首先,我没有破相,其次,我的脸很大,没有那么容易丢……”
但泰尔斯看着哈沙越笑越欢的表情,最终还是泄了气,放弃辩解:
“好吧。
“一来,以掀翻棋盘的代价来移动棋子,那不是我的风格。
“二来,擅动兵戈是最愚蠢的事,尤其当你不知道它会为你带来什么之前。
“三来嘛,和库伦联姻什么的,嗯,是我胡诌的,至于这些,这些都是二手市场上的便宜插画,连太阳剑盾的家徽都是赶工画上去的……”
泰尔斯随手晃了晃一张淑女像。
“看出来了,瑕疵不小。”
哈沙也拿起一张画框,眼神复杂,既有怀念,也有痛恨:
“很久以前,我母亲,当然还有我,我们就是在旧市场里,替人临摹廉价插画过活的。”
泰尔斯看着特使的样子,突然意识到,这一次,对方没有谦称“鄙人”。
只见泰伦邦的特使阁下轻叹一声,他放下插画,缓缓摘掉右手的两枚宝石指环——泰尔斯这才意识到那不只是指环,而是连接着两根义指的装饰性指套。
哈沙的右手,属于拇指和食指的地方,都只剩下小半截指根。
几近空空如也。
泰尔斯怔住了,他想起这些日子里,哈沙在各种场合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甚至让仆人们奉食奉饮的奢靡场景,突然明白过来。
他扭过头,强压下追问对方“发生什么了”的好奇心,也强迫自己不去看对方的义指。
哈沙望着失去手指的地方,面色沉稳,古井不波。
似乎它们还不比那张廉价插画更让他在意。
等等。
泰尔斯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妥了。
他说什么?
哈沙以前是临摹插画的……他懂这个……
那就是说……
泰尔斯反应过来,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对方:
“是你,刚刚是你出千诈我?”
哈沙慢慢地装回义指,回复了那副奢华尊贵的模样,微微一笑。
“怎么,您还真以为我是从坦甘加嘴里套出话来的?拜托!您的卫队一个个又凶又狠,根本不让我靠近他——抱歉,无意打断,您请继续。”
什么?
泰尔斯死死地盯了特使阁下很久,直到对方谦卑道歉,这才气呼呼地轻哼:
“我说完了。”
没说完也被气完了。
哈沙嘿嘿一笑,连声告罪。
“看出来了,殿下你确实是和詹恩·凯文迪尔不一样的人,至少不像他那样精明、睿智、手段高明、令人佩服。”
泰尔斯表情一动:
这是骂我呢吧?
哈沙惋惜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难怪您坐拥宝位,却仍然被身陷囹圄的他,整治得狼狈不堪,捉襟见肘,坐困愁城。”
好吧,确实是骂我。
泰尔斯皱起眉头,本想辩解一下,说点“其实我也不差”、“此战优势在我”之类的话,却最终哑口无言,无句可供反驳。
下一秒,听完足够笑料的哈沙满意地搓搓双手,起身站立。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了,殿下您好运。”
泰尔斯叹了口气。
眼见哈沙越走越远,他忍不住开口:
“但至少——”
哈沙的脚步顿住了。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只能无奈地道:
“我知道现在说有点晚了……但是特使阁下,能请您像之前所说的那样,至少不偏不倚,保持中立吗?”
哈沙皱眉回头。
泰尔斯咬了咬牙:
“拜托,我只需要几周,不,几天的时间来挽回翡翠城,实在不行的话……”
“中立?”
哈沙扑哧一笑打断了他。
“殿下,我了解詹恩·凯文迪尔,他绝不会是输家。”
他眯起眼睛,举起手指——那根义指——晃了晃,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而您,泰尔斯王子,至少现在的您,却是必输无疑。”
泰尔斯失望地叹一口气。
可恶。
他本来可以引得对方上钩的。
问题,怎么就出在了一张廉价插画上呢?
简直比陨星者找到那张请柬还要愚蠢。
“因此!”
下一秒,哈沙特使突然肃颜正色!
只见他死死盯着泰尔斯:
“泰伦邦和我们的盟友们,我们决定,放弃投机钻营,趁火打劫。”
泰尔斯抬头瞪眼:嗯?
“事实上,我们将尽其所能为您平抑市场,平息谣言,打通商货,挽回人们对王后之城的信心,甚至还能为一笔不小的债务延期,以助力翡翠城恢复常态。”
啊?
泰尔斯一时没反应过来,怔住了。
哈沙微微一躬,抬起头时面带笑容:
“希望能为您,在这场不公平的对决里,扳回些许优势。”
书房里安静了很久。
直到泰尔斯回过神来:
“什,什么?”
只见哈沙摇头晃脑:
“没有其他附带条件,殿下,甚至是他们吵吵嚷嚷的关税——面对那帮目光短浅的小人,这点事我还是做得了主的。”
泰尔斯终于一字一句明白过来对方的话,疑惑地看着他。
哈沙也不多言,只是轻轻点头:
“至于剩下的事,就看您了。”
特使阁下言罢便转身离开。
步伐稳健。
衣袖带风。
体型庞大。
却丝毫不拖泥带水。
只留下泰尔斯一个人,坐在书桌后,兀自惊奇。
“阁下等等!”
泰尔斯到底没有想明白,在哈沙即将走出房门的刹那,他忍不住叫住对方:
“介意告诉我为什么吗?”
哈沙回转过身来,依旧是笑意盈盈。
“为什么?”
他思索了一会儿,方才眼神一亮:
“我说过了啊。”
泰尔斯面露不解。
“詹恩大人是位精明强干的领导者。”
哈沙慢条斯理,轻轻地搓动着自己的指环:
“翡翠城在他手下蒸蒸日上,前提却是他的权柄地位不受威胁,否则他会毫不犹豫地牺牲翡翠城——就像他提前准备,要我们给翡翠城找麻烦,惹祸事,以逼走它的新主人一样。”
他目光一变,直射泰尔斯。
那一瞬间,泰尔斯突然有种错觉:眼前的人,不是某个中立贸易邦国的跑腿使者。
而是一位统帅兵马的百战将军。
“但您是一国王子,今后还要继承王位,理应看得更长远些,”哈沙一字一句,重复刚刚的话,“名望和口碑,那才是您今后的统治根基,是真正的利益所在。”
泰尔斯呼吸一滞。
“可是,詹恩的名声和口碑也很好。”他下意识道。
“是非常好,”哈沙毫不犹豫地点头,目光却坚定不已,“在那些不了解他的人之中。”
泰尔斯眼神一动。
“曦日有教:若无圣心,难行圣迹。”
哈沙做了个夸张的祈祷式,做完之后,他的表情瞬间恢复到之前外交官般客套虚伪的样子:
“现在,鄙人还得赶去召集一个‘小小的聚会’,请恕失陪……”
“哈沙阁下。”
泰尔斯本能般开口。
他本想说声谢谢,却自觉不妥,话到嘴边,最终变成另一句:
“这个制造险情、逼您就范的主意,是从群众举报线索——我是说,从詹恩那里逼问来的。”
泰尔斯幽幽道。
哈沙闻言皱起眉头。
泰尔斯心情复杂地看着对方:
“但现在看来,詹恩低估您了。”
哈沙嗯了一声,低头陷入沉思,表情耐人寻味。
几秒后。
“不,事实上,”特使阁下抬起头来,释然一笑,“是他高估我了。”
“就像长久以来,我也高估他了。”
来自泰伦邦的哈沙特使一捋四色眉毛,甩动庞大的体型,微笑不减,轻松自如地踏出书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