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年来,汪孚林的足迹从东南到湖广,也到过不少地方,接触过不少品级不一的官员,对于他这个年纪,又不是成长于两京权贵云集之地的少年,已经算得上经验丰富。可是,当他弯腰从门帘下跨过门槛进入书房,看到主位上那个身穿便装的中年人时,却第一时间感觉到了和从前打交道的那些官员截然不同的威势。
哪怕他见过浙江巡抚邬琏,应天巡抚张佳胤这样的地方高官,也和临淮侯李庭竹这样曾经镇守一方的勋贵大将打过交道,可张居正的气质却截然不同。那眼神并不是一种纯粹居高临下的俯瞰,而是一种直指人心的审视。哪怕人表情淡然,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自信散出来,那种一切尽在掌握,哪怕泰山崩于前也仿佛面不改色的从容自若,尽显这位盛年辅大权在手的威仪。
相形之下,汪孚林行礼拜见时,却突然醒悟到,那一瞬间的对视,他竟然对张居正的五官容貌没有什么太深刻的印象,反而对那种逼人气度更敏感。也就是说,只要不收敛气势,哪怕张居正身穿便装出现在街坊市井之中,也绝对会给人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脑海中转着这些和接下来情势…≧,根本八竿子打不着的念头,他的心情却不知不觉放轻松了下来,当站起身的时候竟没有垂下眼睑,而是很自然地看着张居正,只差就没有不闪不避直接对视了。
“伯玉,你这侄儿很大胆。”张居正膝下六个儿子,哪怕学业有成很得他赏识的三个成年儿子。在他面前也一贯谨慎小心。至于外官子侄。从前他尚未入阁的时候还有人能够平常心对待,但自从他从排位末尾的阁臣,到后来的次辅,如今的辅,他就再也没见过初次见面时不束手束脚的晚辈了。此时此刻,他一句评语出口,见汪孚林依旧是刚刚那站姿和表情,反而汪道昆笑了起来。面上颇有得色,汪道贯和汪道会兄弟亦是会心一笑,他不禁饶有兴致。
汪家三兄弟之前见他时,说起之前徽州一府六县的夏税丝绢纠纷,还颇有几分谨慎小心,可他召见汪孚林,这三人反而轻松了下来,就真如此自信?
心念一转,张居正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听你伯父说,你刚到京城那天晚上。把那个四处奔走的帅嘉谟从医馆接走的路上,遇到人拦截?”
“回禀元辅。正是如此。那时候总共约有七八人拦路。”
“你那时候除却一个车夫,就只有两个随从,却敢对这些拦路虎嚷嚷杀无赦?”
这一个问题,张居正问得颇有几分疾言厉色。然而,对这样的反应,汪孚林早有预料,当即不慌不忙地说道:“狭路相逢勇者胜。我那时候没有多想,只知道若不能提起气势,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死是活就要看对方心情了。而有杀无赦三个字,拦路虎就要掂量一下,在京城这种夜禁森严之地真的闹大了,他们是不是能够全身而退?而一旦落入五城兵马司巡捕手里,又是不是真的能够守口如瓶?气势此消彼长,也许就是生机所在。”
张居正之前只知道汪孚林是汪道昆的侄儿,还不是嫡亲的侄儿,只是族侄,区区十七岁就考中了举人,但汪孚林那些在东南让人津津乐道的事迹,汪道昆没说,他自然不会知道。因此,听到这一番话,他不由得更多了几分注意。
“那如果他们真的悍不畏死,不达目的不罢休呢?”
“元辅所说,自然也是一种颇为不小的可能。如若是那样,当然就只有拼命了。”见张居正竟然流露出了几分戏谑的眼神,汪孚林就一本正经地说,“我自然不敢说文武双全,只有两手能糊弄普通人的剑术。但自从当初曾经在歙县衙门一把面粉糊弄了两个太湖巨盗之后,我身上便常备这种突状况下的自保利器。乱战之时,又是在狭窄的街巷之中,一把面粉撒过去,能迟疑人家片刻,便多几分胜机。”
咳,咳咳……
此时此刻,一向狂放的汪二老爷终于憋不住笑,只能低头用咳嗽来遮掩。而待人接物更加稳妥的汪道会则是在心里哀叹,汪孚林难不成没有意识到这是当今辅,竟然语气如此轻佻?只有汪道昆照旧端坐如山,脸上表情纹丝不动,仿佛心情毫无波澜一般。
日理万机的张居正原本早已忘了当年徽州府的那段公案。然而,现任徽州知府姚辉祖毕竟是他的人,那桩案子又汇报得相当详细,而高拱提拔的应天巡抚张佳胤也是能臣,于此更有详细上疏,尽管那时候辅是高拱,可他也还记得那个最让人又好气又好笑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