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昆曲?
安妮只觉得叶萱气色不太好。
真的太瘦了,远远看着只觉得她美得光,近看才知道大半是其仪态和神色加持,两眼下是青紫色,一看就知道睡眠质量很差。
沈铭不是说,他母亲病情在治疗吗?
这就是治疗效果么,看起来不像是在好转的样子。
安妮心里闪过许多念头,她飞快看了沈铭一眼,他眼里蕴藏着无尽的悲痛——安妮心咯噔一下,有不详的猜想。
安妮面上半点不显:
“伯母,我就是个半吊子,在您面前是不敢开嗓的,今天这戏就别唱了吧?”
叶萱一愣。
安妮这就是委婉拒绝了。
谁也没料到安妮会拒绝,她是个多聪明的人呀,难道看不出叶萱的状态么?林凤大急,疑心是刚才自己的态度让安妮记仇了!
可她怎么能如此不识大体……简直还不如曾颖,曾颖在沈铭面前还懂得要装一装,后来装不下去了才暴露了真面目。
林凤满脸愤怒,恨不得马上质问安妮,小邹死死拉住她妈。
安妮才不会做这样的事。
安妮聪明极了,就算不喜欢叶萱,外人也看不出半点端倪,除非她不想和沈先生在一起了,故意激怒沈先生!
但可能吗?
不想和沈先生过,又岂会连夜带着自己跑去买老字号的苏式点心。安妮如今又不缺钱,拿着卡在商场刷刷,什么样的礼物买不到?不缺钱却愿意花心思花时间,才是真正的用心。
小邹不肯叫她妈冲动坏事。
林凤只能将灼灼视线转向沈铭:她如此对萱姐,你怎么能坐视不管?!
沈铭想,安妮这是想做什么。
他和林凤想的不同,安妮是什么样的人,沈铭比林凤清楚。别说安妮不可能对他母亲有轻视的情绪,就算有,以安妮的情商,也有把握让所有人都看不出来。
那么,安妮的目的……是否和他所想的那样呢?
叶萱本人是有点怔住的。
没想到安妮会拒绝她的要求,或者,小姑娘认为这是冒犯和轻视吗?在过去,唱戏的确被视为下九流的举动。哪有第一次见面,就让儿子的心上人唱昆曲的。
只为了不让自己留遗憾,却违背了小姑娘的心意,叶萱露出愧疚的神情:
“对不起,安妮……”
安妮展颜一笑,离叶萱更近一些。她看着叶萱憔悴的眼睛:“伯母,您听我把话说完。论昆曲,我只会唱《牡丹亭》,您才是真正的昆曲大家,我可不敢贸然在您面前献丑,您就当可怜可怜我,等您身体好些了,指点我,带着我一起唱戏好不好?”
什么?!
叶萱没料到,是这样的答案。
林凤也愣住。
小邹满脸都是激动,她就知道,安妮是聪明无比的。
沈铭眼中的悲痛稍淡,安妮要做的,果然和他想的一样……他为自己喜欢上这样的女孩儿而骄傲。
安妮言辞恳切,叶萱压下心中的苦涩,真不知要怎么回答安妮:
“好孩子,你的心意伯母心领了,可是……”
安妮瞪大眼,“伯母您不喜欢我吗?”
叶萱急忙摇头,“怎么会不喜欢你,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好姑娘,阿铭是有福气,才会遇见你!”
安妮又指着沈铭,“那您是不喜欢沈铭吗?”
叶萱顺着她视线望去,和沈铭的眼神在空中相撞,叶萱仿佛被刺了一下,紧忙收回了视线,眼神落在了亭台栏杆上,低声呢喃道:
“我怎么会不喜欢阿铭,他是我生命的延续,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
喜欢沈铭吗?
一开始得知自己怀孕时,是不敢置信的,是害怕恐惧的。想到那是沈华林那个恶魔的孩子,叶萱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
她是想偷偷将孩子打掉的。
然而三十年前的华国,不像如今私人诊所遍地,叶萱是声名鹊起的女演员,怎么能随便堕胎?
她惶惶不可终日,林凤也是个年轻姑娘,两人只能将事情告诉经纪人……但叶萱当时的经纪人,早就被沈华林收买,她怀孕的事,就叫沈华林给知道了。
沈华林欣喜若狂,认为可以借此拴住她,又怎会同意她堕胎?
沈华林想近一切办法保住她的身孕。
他将叶萱“囚禁”了起来,哪怕叶萱以绝食抗拒,沈华林也叫人给她输营养液维生。叶萱闹过、哭过、抗拒过、恨过——直到有一天,她察觉到肚子里微弱的胎动。
特别微弱,像涓涓细流,又是个小小的脉搏在跳。
年轻的叶萱,将自己折腾的伤痕累累的叶萱,被这陌生的感觉击中,唤醒了母亲的天性。
她肚子里的,是一条小生命。
不被叶萱所期待,可它就这样来了,不管她如何折腾,它稳稳当当,依然在她子宫内育成长。叶萱躁动的心慢慢平静,她开始去感觉它的存在。
时间一天天过去,叶萱越来越舍不下它。
它不仅是沈华林的孩子,更是她叶萱的孩子,等到阵痛两天生下沈铭,她躺在病床上几欲昏死,沈华林将孩子抱给她看……红红皱皱的,看上去可真丑。
红皮小丑越长越大,越来越像她。
叶萱怎么能不爱沈铭?
酸甜苦辣,多年的情绪在心间流转,叶萱猛然抬头:
“不,我是喜欢阿铭的。”
他是我的儿子,他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他又聪明又孝顺,是这个世上最棒的孩子。
叶萱有点急,生怕沈铭不肯信,也怕安妮误会。
林凤的眼泪喷涌而出。
小邹也心里难受。
沈铭上前几步,坐到了叶萱的另一边,亦是紧紧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安妮轻声反问道:
“您又不讨厌我,更深爱着沈铭,那为什么要拒绝我的提议呢?伯母您认为活着辛苦,可您要是不愿意再努力一下,沈铭得多痛苦?您看他,白手起家奋斗得到今天的一切,并不仅是因为他聪明,也不是他运气好,而是他比别人花费了一百倍的努力……那我们努力,不就是为了身边人可以过得更好吗?我是真的很想向您请教昆曲,苏师傅说,您是最有天赋的昆曲艺术家,我想和您同台唱曲,我也想和您一起表演!”
怕刺激到叶萱的精神,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叶萱说话。
她以为,沈铭已经长大成人,对于母亲的依耐性没有那么强,又找到了喜欢的人,自己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再辛苦坚持了?
可安妮说,沈铭付出了常人一百倍的努力,才有了今天这一切,是想让身边的人过得更好。
安妮说,她的放弃,会叫沈铭痛苦。
安妮就差没有指责她不配当母亲。
安妮亦说,她应该重新唱戏,登台表演;她可以继续演戏,与安妮一同表演……不是虚假的,自欺欺人的重复往日的荣光,而是演新的戏!
“怎么可能……”
叶萱下意识否定。
安妮不让她继续逃避,步步紧逼:
“为什么不可能?您抬眼看看,这里是好莱坞!以您的演技,只要走出这座疗养院,在山坡那边的好莱坞,在世界的影业中心,难道还找不到一个适合的角色?!您是否非大制作,非女主不演?即便是那样……”
叶萱摇头,换由她打断安妮:
“不!我可以演任何角色,我喜欢演戏,不是喜欢演女主角,我可以演女配,我可以演反派,我甚至可以反串!”
没有什么角色,是叶萱不敢挑战的。
她或许没有做好一个母亲,但她认为自己还算一个合格的演员。
安妮转了笑脸,轻声道:
“那您为什么不试试呢?”
……
为什么不试试?
自己还能试着演戏么?
或者说,还能去尝试,如何肩负起母亲的责任么。
叶萱看着笑盈盈的安妮,她在安妮身上,感觉到不服输的韧性。安妮长得娇美,说话也是和气,看上去全无威胁力,是个娇软的年轻女孩儿,可你一旦真正去了解她,就会现,她那为了上镜好看比一般人更瘦的身体里,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像滚烫的岩浆,在平静的表象下翻涌。
她的眼神真亮啊!
两撮小火苗,一直烧呀烧呀,不肯熄灭,更不肯认命……叶萱忽然福至心灵,这样的安妮,怪不得阿铭遇见了就舍不得放手。
她被安妮给反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