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他们心中不愿意操持这场丧事,但仍旧缺不得,该大办的照旧都还得大办,小万氏也就真的花了十二分力气下去。
她不只一回暗想,这般做了,也好叫燕景跟大万氏知晓,她没有亏待过他们的孽种,连棺木都选了最上等的。可心里头憋着的那口气,倒是不容易消,她便只当自己办着的不是燕淮的丧事,而是一场喜事。
燕淮死了,爵位终究还是得落在她儿子的头上,燕家的一切,终究都还是他们母子的,可不就是场喜事?
小万氏看着儿子,说:“左右下葬的日子也已择定,你不必挂心。”
她满心觉得自己亏欠了儿子,这会只想将他拘在屋子里让他好好休养上一段日子,可燕霖却并不大听她的话,因而她也不敢提,只能偶尔拣了几句这样的话来劝他。
然而饶是如此,燕霖也听不进耳朵里。
他穿着簇新的夏衣,站在小万氏跟前,身量已超母亲,同她说话时总要微微低些头。他说:“我想亲眼瞧上一瞧。”
小万氏的视线凝固在他脸上的那道疤痕上,闻言一时不曾反应过来:“瞧什么?”
“他的尸。”燕霖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不耐烦,“看也不看一眼便直接入棺,我不安心。”
小万氏这才回过神来,迟疑着闷声不吭。
燕霖皱了皱眉。道:“尸体先送去的东厂,这会才被运来,谁知里头装着的究竟是什么。”
小万氏仍旧迟疑不决着。良久才叹口气道:“为娘去看一眼,你便不必特地去看了。”
“娘!”燕霖心中的不悦已浮在了脸上,毫不遮掩,“我早就已经不是孩子了!”
小万氏一顿,脚步往后退了一步,嘴角翕动,似想要辩驳却又久久说不上话来。燕霖瞧着。嘴角一撇,丢下一句“您顾好自己便是了。那些个吊唁的人,有得您忙”,转身拔脚便走,竟是丝毫没有等一等小万氏的意思。
他一脚微跛。可走起路来仍是又急又快,只须臾便已从小万氏的视线里消失不见。
过得拐角,他前行的速度才渐渐慢了下来,眼里却仍夹杂着一把看不清的火。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他只要一同母亲说话,便忍不住怒气汹汹。也许,在他心底里,是责怪她的吧。
燕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努力迈大步子往前头去。
他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燕淮时。那个浑身酒气的少年白着一张脸看向自己的眼神,是怜悯还是无奈,他看不分明。但他知道,燕淮同自己永远做不成兄弟。
这是他们的命。
而今燕淮殁了,他心里却并不觉得舒畅。许久以前,当他还在兰羌古城时,他望着头顶上蓝得不像话的天,总在想若有朝一日燕淮死了。他还活着,他必然将他的尸体拖出来再鞭挞一顿。
这样的念头。在他心里盘旋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会在睡梦中见到这样的画面。
他设想过无数种死法强加在燕淮头上,唯独这一种他未曾想到过,因为落马坠崖这样的死法,委实不够叫人痛苦。
夏风轻拂面颊,燕霖脚步微乱,缓缓靠近了棺材。
天气一日赛过一日的热,冰块才一摆上,便已有了将要消融的迹象。走得近了,寒意扑面而来,燕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古怪的味道,像是鱼肉腐坏散出的气味,偏生里头还混着熏艾过后的气味,各种夹杂,无形间变得刺鼻而难闻。
胃中一阵翻涌,燕霖下意识以袖掩住口鼻,这才慢慢上前。
他稍稍俯身,伸手小心翼翼掀开了一角蒙在上头的白布,随即低头往下看去。只一眼,他便瞪大了眼睛,一下松了手疾步后退。
时已入夏,饶是尸体一直用冰块镇着,到这会也早就开始烂了。
休说辨别尸体容貌,便是眼睛鼻子也都快瞧不出了。燕霖捂着嘴,趔趄着逃出门去,大吐一场。酸水不停地涌上来,胃里像是有只手在翻搅一般,难受得叫他站立不稳。眼眶里不由自主蓄满了泪水,低头的瞬间,视线被模糊,人世一片朦胧。
也不知过了多久,胃里总算是好受了些,他踉跄着往边上挪了几步,忽然长松了一口气,咧嘴笑了起来。
也罢,死的轻松,死后却还要受这等罪,也足以圆满。
他倚在廊柱上,狞笑着掏出帕子来擦嘴。
在他身后不远处,小万氏束手站在那,眉眼间难掩惆怅,过得好一会,她才将视线移开,落在了那具才从东厂运过来的尸上。
尸体已经烂得很厉害,饶是他们有心辨认,也根本无能为力。
没人知道,汪仁在谢姝宁来看过尸体后,便没有继续拿冰块镇着,只让他自个儿烂去。照他的话说,左右都要烂的,没得白费他的冰,既不必再看第二回了,还当宝贝似的供着做什么。结果冻过又突然撤了冰的尸体,以惊人的速度腐坏了下去。
到汪仁派了小六几个运了他出门时,已变得软塌塌的……
但他根本不在意这事,他在意的,是如何把自己眼前的这碗药给省了。
谢姝宁捧着药碗直直送到了他跟前,他连避也没地方避。一阵阵带着苦涩药味的热气扑到面上,熏得他舌尖泛起苦味来。他紧紧皱着眉头,黑着脸不动。谢姝宁却不动如山,照旧维持着伸出手的姿势。他无措,摆摆手扭头道:“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