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繁星闪耀,微风徐徐吹来,空气里浮动起一丝淡淡的红豆香气。
皇甫颖坐在轩窗旁,静静地练字,一支枝桠从窗口探进来,轻轻压在她头顶,她好似并不在意,只专心练着笔下的字。
“公主。”女官撩了帘子进来,看了一眼皇甫颖头顶的红豆枝,轻轻拿开,说道:“公主,驸马去伍姨娘的院子了。”
“嗯,知道了,以后这种事不必禀报我。”皇甫颖头也没抬地说道。
女官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总是让驸马去别人的屋子,于你们二人的感情也不甚有利。”
“又不是第一次去了,不必大惊小怪。”皇甫颖顾左右而言其他。
女官的眼底闪过一抹无奈,又说道:“奴婢听说,驸马昨儿来这边留宿,被公主拒绝了?”
“我不太舒服。”
“哪里不舒服?奴婢找太医来给您瞧瞧。”女官坚持地说。
手中的笔顿了顿,皇甫颖看向女官,眸中含了一丝上位者的清冷与严厉:“本公主睡不睡男人你也要管吗?”
女官福低了身子:“奴婢不敢,奴婢是为公主着想,终归是夫妻,将来是要过一辈子的,您不能一直这么下去。”
“我没说不和他过一辈子,现在挺好。”皇甫颖落笔,写了一个娟秀的静字。
“驸马爷等到二十五岁才娶您,这份心意,不是寻常男人做得到的,还望公主殿下懂事一些,别再耍那些有用没用的小性子,驸马爷哪里做错了,您提点他就是,看不惯他去姨娘屋子,把那姨娘赶了就是,不必一边容忍又一边为难自己,您是公主……”
皇甫颖淡淡地打断了女官的话:“你是不是太闲了?没事干的话去把院子里的草锄了。”
女官无奈地摇了摇头。
……
宁玥睡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反而精神得很,不乐意在家待着,缠着玄胤带她出去逛。想着这段日子不是在赶路就是在斗耿家,也的确没与她好生温存过了,决定带她去逛逛,又知她食量增大,带了些点心。
盛京与京城的风格民俗是有些区别的,女子较多,且全都不戴面纱,大大方方地行走在摩肩擦踵的街道上,她们打量男子的眼光也不若西凉女子的羞涩与含蓄。巧的是,这边也有放花灯的习俗,想起上一次放花灯还是在二人大婚初期,一转眼已经一年多,真是岁月如梭。
宁玥勾了勾玄胤的掌心:“还没告诉我,你上次在花灯里写了什么?”
玄胤的瞳仁动了动,一本正经地问道:“我写了东西吗?不都是你的写的?”
宁玥眯眼看着他:“我写了,但是你也写了!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中蛊毒后第一次来葵水,疼得死去活来,某个人啦,却在文芳院陪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又抱又亲还陪睡!”
“唉。”玄胤叹了口气,“你们女人怎么那么喜欢翻旧帐?那都是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还没忘啊?”
“怎么能忘?那些都是你欺负我的证据!”宁玥弱弱地哼了一声,哼完,脸颊有些燥热,在大哥面前使小性子就算了,怎么到了玄胤这儿也这般?且越来越收不住?相识之初,好像不是这样的。两年时光,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她不再是当初那个满腹怨恨的病秧子,他也不再是那个顽劣单纯的小废柴。
玄胤见她前一秒还在幼稚地哼唧,下一秒便陷入沉默,像个端着的小老太太,不由地轻轻一笑,捏了捏她鼻尖道:“真想剖开你脑子,看看这里面都装了什么?每次说着说着就走神了。”
宁玥就道:“那还不是因为你?”
“你走神,还是我的错了?”这丫头,要不要这么会狡辩?
宁玥定定地看着他:“玄胤。”
“嗯?”
“你说……你要是没遇见我,你会去娶别人吗?”
玄胤似是而非地笑道:“这是什么话?爷不娶你娶谁?”
宁玥停下脚步:“我是说假设一下,假设我们呢,并没有认识。”
“我们怎么可能不认识?”
“就是假设嘛!你想啊,要是我一直躺在病床上,没有去上学,没有撞到你,然后……也没有接受王府的提亲……”
话未说完,被玄胤打断:“你怎么可能不接受王府的提亲?”
“唉,你……”宁玥快被他噎得语无伦次了,懊恼地瞪了他一眼,见他一脸得逞地看着自己,心知又被他给逗了,又好气又好笑,“我是认真的!你也认真一点!”
玄胤圈住她腰身,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也不管周围的行人如何惊讶艳羡:“好了,不逗你了,你想知道如果我不娶你,会不会娶别人?”
“嗯!”其实心中已经有答案的不是吗?但泥足深陷后,还是想从他口中听到那些想要听到的话,她介意他与别人,介意到连他上辈子的醋都要吃。
玄胤深深地看着他,凤眸映着万家灯火的光,也映着她清丽绝伦的模样:“会。”
宁玥心口一震。
玄胤低低地笑了:“瞧把你吓的。”
“你又逗我!”
这家伙,几时变得这么坏了?
蔫坏蔫坏!
宁玥推开他走了。
望着她任性的小模样,玄胤眼底笑意深深。
宁玥在人群里穿梭,脸颊烧得滚烫,她刚刚都干了什么?居然问他那么弱智的问题?这可一点都不像平时的自己。不是说一孕傻三年吗?她这还没怀孕,人就已经傻上了,要是怀了,指不定得笨成什么样,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啊——”
她闷头走,冷不丁撞上了一个健硕的胸膛,额头吃痛,低低地叫了一声,“对不起……”
说话时,她抬眸,倏地撞人一双包容沉静的眼睛,噙着一股宠溺清浅的笑意。
她稍稍怔了怔,福下身来:“陛下。”
“嘘——”南疆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四下看了看,笑着与她说道:“这么晚了,还出来逛街,真是巧,我也闷得慌,就随便出来逛逛。”
您老真是随便出来逛逛?这话哄三岁小孩儿还差不多。
宁玥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人群,玄胤没追上来,是躲着了?
这家伙究竟是有多讨厌他外公?连带着她这个妻子都不管了!
南疆王清了清嗓子,明知故问道:“你一个人逛街吗?小胤没跟你一起?”
宁玥笑了笑。
南疆王又道:“能一起走走吗?”
宁玥想了想:“好。”
南疆王与宁玥离开喧闹的大街,抄小路来到了河岸边,岸边宽阔,人多,却并不拥挤。
“陛下的身子还好吗?我瞧着,比上次的气色红润了些。”宁玥友好地说,对这个迟暮老人,她厌恶不起来。
南疆王并不是一个和蔼慈祥的人,至少在众人眼中是如此,可是在宁玥面前,他好像始终沉不下脸来,他温和地说道:“好多了,你看我都能走这么多路了。”
宁玥淡淡笑着,点头。
南疆王望了望碧波粼粼的湖面,耳畔是汩汩的水声、呼呼的风声以及少女们银铃般的笑声,他怅然一笑,仿佛记起了什么开心的事:“锦鲤还喜欢吗?”
“喜欢,多谢陛下。”宁玥礼貌地说。
“我第一次见到皇后,就是在那座岛上,你可以看见那座岛吗?”南疆王指向湖中心的一座灯火阑珊的小岛。
夜幕深深、星空璀璨,小岛如镶嵌在银河中的一粒巨大光珠,美丽而夺目。
宁玥当然明白他说的皇后,是陈皇后,望了望那边,轻声道:“那是什么岛?”
“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岛,平日里接待一些游客,我那时还年轻,比小胤现在还小上几岁,年少轻狂,不懂事,在岛上喝得烂醉如泥。”他笑着说。
宁玥没料到高高在上的南疆王,会与自己说这些,仿佛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朋友似的,可明明他们才见了一面——
宁玥没说话,耐心地听着。
南疆王的眸光落在小岛上:“我喝醉之后,在岛上酒疯,吓跑了许多客人,之后,岛主来了,把朕给制服了。”
岛主一定是个凶神恶煞的男子,宁玥心想。
南疆王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笑了笑,说道:“你是不是觉得岛主一定是个十分凶悍的男子?”
他问这话,宁玥便知自己猜错了。
南疆王说道:“是个貌若天仙的少女,真的是如天仙一般,朕这辈子,再也没见过比她更仙的女人。”
宁玥的脑海里浮现起兰贞的画像,兰贞是陈皇后的女儿,母女俩会不会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兰贞貌美,却不足她一二。”南疆王说。
兰贞的容貌,宁玥其实没有见过,郭况的每一幅画中,她都戴了幕篱,只是隐约从薄纱后,能瞧见五官的轮廓,尽管只有轮廓,已美到让人窒息,然而南疆王说,兰贞之美,不足陈皇后一二,那陈皇后该是一个何等倾城倾国之人?
“不过……”宁玥想到了什么,又问,“陈皇后是西凉人,您却说她是那个岛的岛主,怎么会这样?”
“她呀。”南疆王摇头笑了,“她原先也不是岛主,她性子顽劣,不满家中安排的亲事,偷偷来了南疆,与别的女子不同的是,她琴棋书画一概不通,反倒是一手赌术练得出神入化,那座岛,就是她赌来的。”
“啊?”她外祖母居然是个赌棍?!宁玥深深地被震惊到了,这无疑是她听过的最骇人的消息!
南疆王接着道:“皇后之位,也是她赌来的。”
宁玥瞠目结舌。
“朕那时还不是皇帝,只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太子,在她岛上闹了事,本想着别闹太大,免得被朕的父皇骂,所以,尽管被她修理了一顿却依旧没有声张,就暗中将她绑了,威胁她给朕道歉,但后来,她与朕打赌,说朕一定会娶她做皇后,要是朕敢惩罚她,她将来就罚朕跪搓衣板。你听听,竟有人敢罚一国太子跪搓衣板,朕觉得她一定是疯了。”南疆王讲到那些陈年旧事,脸上会浮现起回忆的微笑。
宁玥不明白他为何与她说这些,可是还蛮有趣的。
迎面走来一个卖花灯的小姑娘,问二人要不要买一盏灯,不等宁玥拒绝,南疆王从怀里摸出两个铜板,换了小姑娘的一盏莲花灯,递给宁玥道:“给。”
“多谢陛下。”宁玥眨了眨眼,心道,皇帝出门还带钱,果真是有备而来。
南疆王喟叹道:“朕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野蛮粗鲁的女人。”
“陛下既然这么讨厌她,为何又真的娶了她?”
“如朕所言,是打赌输给她了。”
“嗯?”宁玥不解,“皇后之位也能拿来做赌注的吗?”
南疆王愣了愣:“是啊,皇后之位不该拿来做赌注,或许在那之前,朕就已经决定娶她了。”
一个是桀骜不驯的帝王,一个是狡猾如狐的赌王,不用说也知道,相处起来一定是“鸡飞狗跳”的。
宁玥顿了顿,又道:“可是陛下,她为什么又离开皇宫了?您知道她后面改嫁了吗?”
南疆王的面上出现了一瞬的落寞:“是朕负了她。”
其中的内幕,却不愿多说了。
宁玥暗暗叹了口气,在深宫跌打滚爬多年,多少能猜到一些,无非是狗血的误会,万变不离其宗,陈皇后那样的烈女子,或许本就不适合宫廷,改嫁他人,也是为了断掉心里最后一丝念想。
二人沉默着,走了很长一段路,南疆王的面色渐渐变得苍白,身形也逐渐支撑不住,宁玥犹豫了一下,上前扶住他胳膊道:“陛下,您的马车在哪里?我送您上车吧?”
南疆王摇了摇头,说道:“朕没多少时间了,宁玥,你可不可以帮帮朕?”
宁玥看着他花白的头、满脸的皱纹,拒绝的话卡在了喉咙。
……
告别南疆王后,宁玥一转身,果然看见某人一脸阴沉地站在身后,宁玥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无奈:“真的要一直这样吗?”
玄胤牵起她冰冷的小手,目视前方,不说话。
宁玥真怀疑这家伙是把所有的宽容都给了她,乃至于对别人,甚至是亲人都苛刻得不得了。南疆王有错不假,可人都快死了,想跟孙儿说一句话还这么困难,饶是她铁石心肠,也不禁有些动容。
玄胤拿过宁玥手里的莲花灯,想也不想地扔进了湖里。
宁玥张了张嘴:“我想放灯的。”
玄胤默不作声地松开她的手,到卖莲花灯的小姑娘那边买了一个新的。
宁玥拿着花灯,半晌,才低低地说道:“不要这样了,他撑不了多久了。”
“关我什么事?”玄胤冷冰冰地说道。
宁玥为南疆王捏了把冷汗,以玄胤的倔脾气,南疆王想认回这个外孙,怕是比登天还难。
敛起思绪,宁玥微微露出一抹笑:“好了,不提那些不开心的事了,我们不是来逛街的吗?”
……
南疆王的出现,给玄胤带来的负面情绪,在宁玥的安抚下一点一点消散了,二人先是放了花灯,又去中心大街买了些胭脂水粉,当然少不了宁玥爱吃的糕点与零嘴儿,之后,又去看了会儿大戏,心情大好地回了府。
然而一到门口,就现那里被一群黑压压的百姓给围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