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陈凯与钱谦益相识多年,可是直到了今时今日,方才见识了这个官场老油条的手段和观察力。
或许,由钱谦益出任战时内阁首辅确实是一件好事。这位老先生的声望足够镇住其他阁臣,就算是功勋最着的陈凯亦要给他足够的面子。毕竟当年陈凯去了一趟常熟,钱谦益便源源不断地向郑成功和他送来大把大把的银钱和情报,这都是情谊,甚至是恩义。
而且,现阶段,钱谦益肯定比任何人都在乎战时内阁。因为只有战时内阁存在,他才是首辅,没了战时内阁他便什么都不是了。就像是只有永历身在缅甸,马吉翔才是首辅,一旦永历回了国,那马吉翔就什么都不是了,这是同样的道理。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这把年纪了,出身豪富、文采领袖东南、位极人臣、娇妻美妾,荣华富贵享受了一辈子,但也被人唾骂了半辈子,现在还有些期待感的也就只剩下那千秋史笔下的毁誉二字了。只有大明在战时内阁的主导下得以中兴,他在史书中的评价才能得到天翻地覆的改变。为了战时内阁的稳定和团结,这位老先生也一定豁得出去。
“竟成,除了这其一,你不是还有其二和其三吗?莫要吊着我等的胃口了,速速说来。”
既然不能全部都由锁厅试进士充任,那么剩下的位置便要想旁的法子了。所幸,陈凯早有准备,此间钱谦益问及,他便直接说道:“另外两法,一为由战时内阁直接任命,另一为由地方贤达推举。”
这两个法子,一个自上而下,一个自下而上,乍看上去确实如此,但实际上只要仔细想想,其中的门道便绝没有那么简单了。
“直接任命,与任用私人无异啊。”
“牧翁,后续入阁的阁臣同样是由各路藩镇举荐的。况且,即便是锁厅试亦要时间准备,这期间难道战时内阁就不做事了吗?”
“终是不美啊。”
确实不美,后世便出过总统任命议员、议员选举总统的奇葩制度,称得上是一个臭名昭着。不过,战时内阁的阁臣,以及元辅、次辅皆非给事中选举产生,自然也不能一概而论。但是,任用私人在中国古代的文官阶层也不是什么好话,几乎是与结党营私划等号的。
对此,陈凯亦是无可奈何。无论他们是爱惜羽毛,还是顾全战时内阁的声誉,都不愿意与这个东西挂上钩。哪怕,陈凯明言此法是急事从权,从钱谦益到文安之、从郭之奇到张煌言,这四位仍是清一色的无法接受。
“还是议一下由地方贤达推举之法吧。”对于直接任命,钱谦益已经彻底丧失了讨论下去的欲望。陈凯环顾一周,其余三人亦是如此,他便也只得应了下来。
“这地方贤达,竟成,此法可是由你那咨议局来代为推举?”文安之目光如炬,牢牢地盯在陈凯的面上,毫不掩饰他此刻的猜忌,与先前就锁厅试的反对态度完全是判若两人!
早在筹划咨议局时,他便已经有了会被这些历史上的英雄猜忌的觉悟。此刻,陈凯闻言,藏在胸中多时的觉悟当即便是化作了一声冰冷的笑意:“文阁部此言差矣,咨议局确系我所创,但却从来不是我陈凯的私人之物!”
文安之是君子,却不是傻子,甚至在座的另外三位也没有一个好哄弄的。陈凯自然也没有想过要蒙骗他们,那样即是不尊重他们的人品,更是不尊重他们和他自己的智商。
此间文安之的言辞中锋锐已显,陈凯亦是针锋相对,在原则问题上不做丝毫退让。眼见着又需要和事老出手了,陈凯却并没有给钱谦益那个机会:“郭阁部,可还记得关于咨议局一事,你我二人曾进行过的那一次深谈吗?”
郭之奇自然明白陈凯要说的是什么,此间亦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重重的点了点头,表示他对当时的谈话内容记忆犹新。
见得如此,陈凯藏在心底的锋芒再不作丝毫掩饰:“那就烦劳郭阁部代下官向牧翁、文阁部和沧水复述一遍,可否?”
“好吧。”
接下来,郭之奇便向众人复述了一番陈凯当时的论调——从大明制度崩坏,皇明祖制已经救不了现在的大明,到纵观历史,历次王朝中兴实际上都是王朝向士大夫让渡了部分权利,或是长久以来与士大夫的合作默契远胜于他们的对手。
这一番话听下来,众人总算是明白了为何多年不睦的陈凯和郭之奇二人突然间便实现了合作。原本的,他们还以为是明廷在满清灭国大军的巨大威胁之下被迫向陈凯和郑成功妥协,可现在看来,合作却是郭之奇心甘情愿的,仅仅是因为陈凯所持的理念让郭之奇看明白了咨议局的本质,以及对于大明的重要性!
“今天刚刚议事时,沧水提过一位张阁老,我私以为是那位张国维张阁老。关于那位张阁老出身的家族,沧水应该有所耳闻吧?”
“竟成所要说的是托塘张氏?”
“正是。”陈凯点了点头,继而向众人解释道:“托塘张氏与东阳县的其他五个家族并称东阳六族,这六个家族在当地势力极大,历来知县赴任,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先去拜会六族的要人,以示尊重。地方上但凡有个什么重大纠纷,也要先行交由六族处理,《大明律》则是实在谈不拢才会做出的最后抉择。东阳县衙正门左前方有一处名为如泉馆的所在,便是当事双方邀请六族要人处理纷争的所在。谈得妥,便在那里把纠纷解决了;谈不妥,当事双方出门便可直接进衙门去和《大明律》谈。”
“洪武年间,太祖高皇帝屡兴大桉,并迁富户豪强于中都凤阳,以至洪武末年全国富户锐减至极少的数量,其中更是再无吴兴沉家那样的巨富。但是,人有才智之高下、有人脉之多寡、格局之宽窄、有机缘之好坏、有性情之勤惰,所以没用多久,贫富差距便再度出现,而且越来越大。大明至今已有两百多年的国祚,大明的地方官或是主动、或是被动与地方上的有力人士也磨合了两百多年。双方的关系处理得好,便是如泉馆议事;处理不好,便是五虎乱潮。”
“士绅、大族、豪强在地方上作大,而里甲制崩坏,这是现实存在的问题,大明却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处断,全凭地方官个人发挥,以及一些所谓的惯例。若是承平时也就罢了,现如今鞑子在拉拢士大夫上面不遗余力,越来越多的原本极力支持大明的士大夫不是倒向了鞑子,便是隐居起来做了遗民,大明获得的支持越来越少,如蕲黄四十八寨那样的例子在整个大明更可谓是比比皆是。”
“我们要么承认现实,借助于他们的力量来中兴大明;要么遵循祖制,把所有与鞑子有关系的家伙全都肉体消灭掉,最后等着锦衣卫上门来卸磨杀驴。我已经做出了选择,现在轮到诸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