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李四维在马背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双手依旧死死地抓着马尾巴,而那双浓眉却皱得比手指还紧。
汹涌的河面上,一朵朵浪花乍起,奋力地向两岸前行,奋勇争先。
可是,黄河如此宽阔,河中央的浪花又如何到得了岸?
河中央的浪花自然到不了岸,可是,它们会把自己的力气传递给更靠近岸边的浪花,让更靠近岸边的浪花多几分到岸的希望!
后浪推前浪,一如那些前赴后继的抗日将士,其中很多人已经永远都看不到胜利了,但是,他们拼尽了力、流干了血,却让活着的人离那胜利又近了一些。
当晨曦再次照亮大地,中条山以南黄河北岸的枪炮声已经消散,各渡口已经完全沦陷,日寇的攻击重点变成了西线的第五集团军和东北线上的第十四集团军。
东北线上,第十四集团军司令部里灯火昏暗,刘司令正在口述着电报,声音疲惫而沙哑:……大军已绝食三日,四周皆有强敌,官兵枵腹充饥,状极可悯,若不急筹办法,恐有溃散之虞……”
说着,刘司令已然声音哽咽。
这便是第十四集团军当前的处境:布置在横垣大道上的两个军都被击溃,小鬼子却越打越多,而军中弹药不济断粮已尽,将士们只得把平日里视若珍宝的战马杀掉充饥……
可是,北岸渡口尽失,日寇又层层围困,补给如何送得进去?
就算空投,也得有足够的飞机啊!
最终,刘司令的电报被送到了委员长案前,委员长看罢,良久无言。
西线上,第五集团军各部根据曾司令的命令纷纷向北突围,可是日寇早已堵住了各处险要设下重重包围,要突围谈何容易?
五月十一日,中条山中下起了大雨,道路泥泞不堪,第三军屡次突围无果,唐军长下令各部化整为零,以团为单位分头突围。
命令既下,各突围部队同时杀出拼死向前,苦战多时,终于在日寇的封锁线上撕开了几道口子。
午后,唐军长带着军部直属部队一路向西北方向撤退,退到夏县附近的县山、唐王山一带时,遇到了和从尖山方向突围而来的寸师长所部。
可是,寸师长也只带着师部的直属部队和所辖第三十六团,和唐军长合兵一处,也不到一个旅的兵力,更何况各部连日苦战,早已伤亡过半,最终被日寇堵截在了县山、唐王山一带。
众将士虽拼死突围,奈何敌众我寡兵力悬殊,加之弹药不济,屡次突围都不成功,至黄昏时分,反倒被日寇逼进毛家沟里。
毛家沟西接县山东临唐王山,地势低洼,根本无险可守,突围的希望已十分渺茫。
唐军长率部坚守东面和南面谷口,寸师长率部守住西线和北面谷口,众将士拼死效命,竟然坚守到了半夜。
此时,日寇久攻不下,暂停攻击,众将士得以喘息。
临时军部里,唐军长和寸师长相顾无言,气氛凝重。
“性奇,”良久,唐军长轻轻地打破了沉默,“还记得我当日所言吗?”
“职下不敢忘!”寸师长连忙神色一肃,“事有可为时,须竭尽心力,以图恢复态势,否则应为民族保全人格,以存天地正气!”
“很好!”唐军长缓缓地点了点头,目光炯炯地望着寸师长,神色肃然,“中国只有阵亡的军师长,没有被俘的军师长,千万不要由第三军开其端!”
“是!”寸师长神情肃然,目光炯炯,“请军长放心!”
“让兄弟们抓紧时间休整,”唐军长精神一振,“休息好了继续冲……没有到最后关头,谁都不准放弃!”
“是!”寸师长答应一声,匆匆而去。
不多时,寸师长回到前线,立刻召集了所有幸存将士。
“兄弟们,”寸师长目光缓缓从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上扫过,透着一丝深情,“我晓得你们都很累了,我也晓得你们有些人已经失去了信心,可是,我们不能放弃!如今这个境地……拼不拼都是个死,那么,为啥不再拼一拼?拼了总会多一丝希望吧!”
“拼!拼!拼!”众将轰然允诺,“枪在手,剑在腰,不令敌服,亦令敌惧!”
这是寸师长在战前动员大会上喊的口号,也是第十二师将士们的信条!
至此,中条山战役已经进入了尾声,而李四维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恍惚中,李四维好似依旧漂浮在汹涌的黄河之中,一切都在晃动……勉强举目四顾,却见那混浊的浪涛之中突然泛起了一团血色。
“咕噜……咕噜……”
随即又泛起了一串水泡,紧接着,一具尸体猛然蹿出了河面,那张脸就浮在李四维眼前:脸上的烟尘和血污已被滚滚的黄河水洗尽,看上去是那样的干净、那样的安详……
黄化!黄化……
李四维怎么能忘记那张脸呢?
李四维慌了,乱了,哭了,大声地呼喊他的名字,可是却发不出声音……想冲过去把他捞上来,却又好似被泰山压住了身体,根本动弹不得!
“咕噜……咕噜……”
水面上陡然又泛起了一串串的水泡,整个河面好似被煮开了一般,一具又一具尸体蹿出了水面,一张张的脸是那么的清晰、那样的熟悉:孙大力、富察莫尔根、伍天佑、阿克敦、方德山、吕奉先……
一记记重锤敲在李四维的心上,让他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噗……”
“团长醒了,团长醒了……”
紧接着,欣喜的惊呼声突然钻进了李四维的耳朵。
原来是梦啊!
李四维猛然睁开了双眼,看到那熟悉的茅草屋顶,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眼中惊惧之色未散,心口仍然在“突突”地跳着。
是梦就好,是梦就好……他们不会有事的!
“团长,你可算是醒了,”于秀莲的声音再次响起,手中拿着一张湿毛巾往李四维嘴边伸来,满脸欣喜之色,“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现在好了,把心中这口瘀血吐出来就没事了……”
“特……勤连的……兄弟回来了吗?”李四维艰难地扭头望向了于秀莲,声音艰涩而沙哑,“还有……骑兵连的……兄弟……”
“呃……”于秀莲的手一僵,笑容也变得勉强起来,“团……团长……你的伤可重了,得好好休息……”
看到于秀莲的反应,李四维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吧嗒吧嗒……”
正在这时,两女和各部主官陆续涌了进来。
“四维……”
走在最前面的宁柔温柔地叫了一声,拿过了于秀莲手里的毛巾,轻轻地擦拭着李四维嘴角和脖颈上的血污。
正如于秀莲所说,李四维喷出的那口血并不是在做梦。
伍若兰也到了床边,只是默默地看着李四维,神色疲惫,双眼红肿,此时却在努力地笑着。
“团长……”
郑三羊等人也跟了过来,勉强的笑容难掩悲切之色。
“老子……”李四维艰难地冲众人扯出一个笑容,挣扎着就想坐起来,笑容却突然僵在了脸上,浑身也开始颤抖起来,“我……的……左腿呢?”
此刻,李四维才发现自己的左腿没了!
宁柔的手一僵,笑得勉强,“还……还在……”
“你……骗我……”
李四维慌忙就要伸手去摸,两只手根本就抬不起来。
“莫乱动,”宁柔连忙按住了李四维,眼眶一红,“莫事,有我在呢!我……我绝对不会让……”
说着,却是声音一颤,泪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呜呜呜……”
伍若兰再也忍不住了,蹲下身子伏在床边失声痛哭起来。
唉!
两女一哭,李四维反倒冷静了下来……她们肯定比我还难过吧!
“两……两个傻……丫头,”
李四维努力地挤出了一丝笑意,声音依旧沙哑而艰涩,却透着一丝宠溺,“莫……哭……了,活着……比……啥都好……”
闻言,伍若兰却哭得更伤心了,“柔……柔儿姐姐她……她要锯你的腿……呜呜呜……”
太阳渐渐向中天移动,县山阵地依旧杀声震天、硝烟弥漫。
一夜苦战,守军已伤亡殆尽,日寇的包围圈在不断地缩小。
幸存的将士都明白:突围已几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