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色依旧阴晦,大雾笼罩在山与海之间。刚起床时那雾浓稠得仿佛可以伸手推开,两步之外便看不清人影。
雷罗曼诺打开窗子。他住的地方临街,是拜占庭最繁华的集市。他的楼下便是店铺,这个时候还没有开门,临街摆摊的水果商贩也还没开始叫卖。大雾仿佛将时间也凝固了,四下里静悄悄的。
佐伊练剑回来,进屋喊他去吃早饭,见他在看雾,便说:“这天气真是讨厌,总觉得会被偷走很多东西似的。”
雷并不答他的话。他从来不明白被偷窃有多么令人厌恶,大概因为他这一生真正渴求的东西他从来没有留住过,而其他的东西则充裕得纵然被偷窃也不会察觉。
他只问佐伊:“今天有些什么安排?”
佐伊说:“中午有一场宴会,没旁的了。”
雷说:“你替我去向佩特罗拉将军道歉,中午的宴会我不能去参加了。”
佐伊感到疑惑——他能看出雷很排斥佩特罗拉将军,但他追随雷多年,很清楚雷不是个这么情绪化或者说敏感的人。你瞧法兰克皇帝有多么恨他,他还不是每次都衣着整齐、脊背□的去觐见他,让原本就嫉恨他的皇帝陛下难受得三天睡不好觉?朱利安诺得到的也是同样的待遇,哪管他再威胁炫耀,雷还是该拔刀就拔刀,该砍人就砍人。
他天生就是有能让他厌恶的人比他更难受的本事。因为不喜欢佩特罗拉将军就不出席他该出席的宴会?雷不是这种性格。
佐伊正想询问理由,便听雷补充道:“阿卜杜拉给我回信了,一会儿我要去见他。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得提前回去了。”
阿卜杜拉预言了灾难的到来,他为阻止事态恶化而前往教皇国。可惜这贫穷的清教徒在东方被尊称为圣人,却没有足够的财富打通梵蒂冈的门路。他没能见到马塞三世,灾难便降临了。宗教大会的时候他来到亚琛,指点雷前往以撒寻找答案。
雷来到拜占庭时,阿卜杜拉也回到东方筹集抑制黑死病扩散的药剂。他们两个人在拜占庭碰面,显然是有了什么进展。
佐伊便站直行礼道,“是。”
大雾一直到中午还没有完全散去。阴云覆盖着天空,海面上灰蒙蒙一片。到处都潮湿并且粘腻。
盲人牧师坐在雷的身旁,手里捧着鲜榨的甘蔗汁。那金属的杯皿外有水滴凝聚,正缓慢的顺着他的手指滑落下来。从雷开始向他讲述恶魔城,说到以撒的地狱之门与巴比伦的神之门,阿卜杜拉便没有动过一下。他沉默的倾听着,泛白的盲眼几乎不曾眨动。
“阿加瑞斯是个智者,”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他才对雷说,“传说中他无所不知,能为施政者解答一切难题。如果他说的是实话,那这必定就是正确的答案。可这魔鬼最欠缺的美德便是诚实,他口中没一句纯粹的实话。若毫无保留的听从,必然会遭遇凶险。”
雷说:“无论如何我都得去试一试。只是有一件事令我非常在意——阿加瑞斯说地狱之门在以撒,神之门却在巴比伦。”
阿卜杜拉便又沉默下来,浑浊的盲眼望向窗外。雷明明知道那双眼睛是看不到的,却又有种它深邃得能穿透迷雾的错觉。后来阿卜杜拉便问雷,“神将摩西自埃及领出,使他不再为奴。其后便给他告诫,令他的族人遵守。那告诫的前两条,你可还记得?”
雷说是,便为他背诵,“我是耶和华,你的上帝。除我之外,你不可有别的神。你亦不可雕塑、跪拜和侍奉一切偶像,因我是善妒的——恨我的,我必追讨他的罪,由父及子,直至四代;爱我的、守我的诫命的,我亦必赐福于他,直至千代。”
阿卜杜拉便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雷沉默了片刻,还是给出了答案,“立约之时神不是唯一的,也并不是最被信仰的。”
阿卜杜拉便说:“可神是唯一的真神,他不容许其他的信仰存在。所以其他的神必是伪神,是我主的敌人。那么他们现在是否还存在?是否已不再与我主为敌?”
雷说:“我不知道。”
阿卜杜拉却说:“其实你是知道的。只是欧洲的受难令你动摇——你忍不住想,如果神是全能并且慈悲如父的,为何会让魔鬼出现?为何会让信徒受难?你面临着两难的抉择,要么神并非全能,要么他并不悲悯。所以你无法回答我的问题。”阿卜杜拉就问他,“告诉我,你更愿意相信哪一个?”
雷说:“他并非无所不能。”
阿卜杜拉的盲眼便望向雷,他微笑着,“你甚至都无需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