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昭王,的确是受了缚魂术的人吗?不对,应该是受了缚魂术的尸体,只有尸体才能受缚魂术。
“醒了?”头顶响起一阵轻而淡的声音。
她按祭司的交待尽量少开口,所以听到这声问话后并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睡得有些僵硬的身躯,从他腿上起来。
抬眼,他就在她面前,原来,这就是大昭王。
竟然是一个很英俊很英俊的男子,光洁的面颊,修长而略上扬的眉,如画中线条勾勒的眼,柔韧婉转,那墨一般眼瞳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如经书里的神一样淡然无欲,可又似乎有很多,爱或恨,痴或嗔,要不然,此时她如何能感受到那么一丝柔情?
“睡得好么?”他问,“我本想给你披件衣服,却怕把你惊醒了。”
女均摇摇头,知道这种问题可以放心大胆地回,所以轻声道:“不冷。”
他看着她,将她的样子深深印在眼眸里,不再说话。而她却突然意识到,他的身体的确有异常:以她的灵力,竟然从他身上感觉不到一丝生命的迹象,他的三魂七魄俱在,可他的身体却早已死去!
面前的,这么英俊的男子,意是一具早已死去的尸体?她还不能感受到他的身体到底是多久前死去的,可夜里大祭司猜测,大昭王如果真的受了缚魂术,那他很可能在二十五年前就死了,因为二十五前他就结识了无双夫人,和无双夫人一起青春不老。世人都以为他们都是不老,可真正不老的只是无双夫人,他却是因为再也没有生命。
女均从来不知道,世上竟有人可以承受着缚魂术活二十五年。
缚魂术来自于她所在的地方,幽泽谷,那是一个长年有结界与外界隔离的地方,那里没有一切的外世纷争,却也曾出现过动|乱。动|乱的年代早已久远,她作为下一代的族主,会在藏于浮生塔的经书上读到幽泽谷的过往:数百年前,曾有人为反叛族主,所以暗中私练缚魂术,杀人,然后在人已死、魂魄却还未离体时施下缚魂术。这样,那人无病无痛,可以不饮不食而活,是最厉害的杀人工具,可哪怕是自愿,也没有人能承受待在一具尸体内的痛苦,所以施术之人在使用缚魂术之前都会抽去目标的命魂,三魂之中,命魂为七魄之本,主智慧,抽去了命魂,人便不再有情感,这样的人才能无知觉地存在于尸体中,做个真正的杀人工具。
她只以为缚魂术为害人魔术,如今却才知道,它竟还是救人之术,如果面前的男子没有缚魂术,那这样的他是不是早就消亡在天地间了呢?
静默中,苏幕说道:“城门已经开了。”
她努力将自己的灵力使用起来,终于感受到面前灵魂的柔婉悲痛,这才知道,面无表情,语中平静的他其实在说出这句话时满是痛楚。
为什么一个人能把自己的七情六欲埋得那么深?他的心里,一定很爱这个长宁王妃吧。女均陡然回过神来,这才想起他与长宁王妃之前的对话、自己现在要做的事。
祭司说,若发现大昭王果真是受了缚魂术,那她该做的就是马上撤除他的缚魂术。大昭王若不再了,那无双夫人也就好解决了。可是现在她就要撤除了他身上的缚魂术吗?她试着去努力,却总也无法接受面前的男子突然成为一具尸体,什么也不曾留下。
很久,她想到她若是真的现在动手那实在太冒险了,听说大昭王的武功很高,万一他察觉了什么先下手为强呢?而且大昭王如果真的突然死了,那后果会不会不好收拾,别人会不会以为是长宁王妃做的?再然后,万一这缚魂术里还有什么隐情是她和大祭司所不知道的呢?不管怎样,她还是先进宫稳妥一些吧。如此想着,她就放心起来,看向面前的苏幕道:“我……我想好了,我留下。”试图开口说话后,对这身体也略微熟悉了些,于是再一次认真道:“我不走,我留下。”
苏幕看着她,并不出声。女均想着之前长宁王妃的模样,拉起他衣服看着他眼睛道:“苏幕,我真的不走,我留下了,我们现在就回宫去好不好?对了,还要……还要去杀了那对师徒。”最后的话,她极力让自己说起来自然一些。
有商队从城门进来,马匹与车一步一步,缓缓从面前行过,苏幕看着这商队,突然道:“长宁,其实在我心里,是隐隐想把你当王妃,当妻的,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夫君。天亮了,晋丰的早市要开始了,我带你把这都城走一走,可好?”
女均犹豫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坚持回宫去,这样她就能见到无双夫人,可是祭司告诫过她不要操之过急,太急了,会让大昭王怀疑吧?而且……她隐约好奇着,不知道和他走在这样的街道上,到底是什么感觉。
最后,她点了点头。
苏幕起身,然后朝她伸出手。
幽泽谷很早很早以前就过上了与世隔绝的生活,那里不像现在的外面一样男女间界线明显着,至少根本不会阻止男女之间牵手,她就牵过身边很多少年的手,可现在看到面前大昭王伸出的手,她却有些紧张起来,有些没有勇气与之触碰。
直到她想起,他是受了缚魂术的人,他的身体是没有感觉的,这才再不犹豫地将手伸出来,放在了他手掌中。那手纤长细腻,却像受了一夜寒风的草儿花儿或是砖石一样,没有丝毫的温暖,甚至有些冰凉。
他是没有感觉的……
默然想着这事实,她的心里,不知道是放松,还是惆怅。
晨曦从屋顶树梢照下来,街上已经开始纷扰,天却还有些清凉,连风中都似乎带着丝丝冰凉水珠。苏幕走在前面,女均跟在他后方,以前看惯了祭司的身影,现在再看他的身影,只觉像真的换了人生一样。
一边走着,苏幕一边问道:“晋丰的都城,比起黎国的都城如何?”
“黎国……”女均茫然起来,她与祭师从幽泽谷出来后就直接前往大昭,虽然千里迢迢,但还真是没踏上过黎国的土地,别说黎国的都城,就是黎国在哪一方都不知道。
好在苏幕没有等着她回答,而是自己又说道:“黎国我去过,那里有些地方繁华得让人惊叹,大昭使团途经的那条街道里,连商家的幡子都做得各具异彩,可是我早让人打探过,那里半是富户,半是乞丐,繁华外表下却是民生凋敝。大昭的都城不是最繁荣的,可大昭的百姓却比黎国殷实强壮,若须入军,他们每人都能够格。”
他看着街上往来的人,缓缓道:“其实当初逃进大昭王宫见到我外公前,我已经在晋丰城待了三个月了,我告诉他,我是长途跋涉,中途又大病一场,所以才拖了这么久,其实我那时早已经不会生病了。待在晋丰城的三个月里,我都在查自己需要知道的事,宫中情况,朝中情况,京城情况,大昭情况,我的三个月,堪比普通人的六个月,九个月……我不会累,不会饿,不会疲乏……其实那个时候我是欣慰的,我比普通人多了这么多好处,尽管许多时候都不习惯自己的身体。
那个时候,我就开始喜欢白衣,开始怕见脏物。我总会想,缚魂术真的那么有用么?会不会我的身体其实已经开始腐烂了,只是我自己还不知道?正好夜探大昭一位官员府邸的时候,我被人刺了一剑,当时再一次以为自己既将离世,可后来才发现我没有流血,我被刺伤的身体红肉外翻着,那肉就像屠夫案版上的猪羊肉。
进宫见外公那一日,我不得不穿上一身脏旧的破布衣,看着那从脏物堆里翻出的衣服,我怕自己吐出来,可厌恶了许久才发觉自己除了心里厌恶,身体一点反应都没有,才想起,三个月了,自己还是没能完全习惯。
外公不知道我已对京中政情了若指掌,也不知道我甚至对他的性情也了若指掌,很快他就视我如精良之才,如最得他欢欣的亲人。
我助他壮大大昭,其实并非为他,而是为我自己,我要从我的外公手里拿到一个强盛的国家,然后用这强盛去报复我的仇人。
那个时候我想了无数种炼狱之景,比当初的古月城还要可怕的炼狱,我要在不久的将来,让黎国化成这样的炼狱,尸横遍野,血流满地……
可是几年后,舞阳公主不在了,甚至有传闻说她已经死了,我急切地派人上黎国打探,却什么都打探不到。
我没有午夜噩梦之后的惊魂,没有万蚁噬咬的疼痛,我的恨意……在一点一点消磨,古月城的亲人离我越来越远,仇人也越来越没有音讯,我只是飘散在人间的一缕孤魂而已。”
女均忍不住湿了眼眶,心疼道:“你……如果真的没有恨意了,那就不恨了不行么?恨让人这么痛苦……”
苏幕转过身,看了一眼身后的女子,然后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听着远方“叮叮叮”的打铁声,他接着说道:“在京中站稳脚步后,我开始练武,因为绯雪说,尽管我拖着的早已是具尸体,可要是有人削了我的头,截断了我的身子,她不会有任何办法,只能问我是否愿意把魂魄给她。我像当初惧怕死去一样惧怕着第二次死去,所以夜夜练武,不敢有丝毫懈怠。”
好一会儿女均才意识到他刚才竟然透露了那无双夫人的信息,印象里,无双夫人似乎就是叫绯雪的,所以她果然就是帮他施缚魂术的那个人吗?
才想到这些,她的思绪就被眼前苏幕的身影拉回,见他走到了前方,立刻跑上前追到他身后去,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又不知道能说什么,只是看着他那白色的身影久久挪不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