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下里,解缙对胡广道:“现在抓了这么多人……这逆党在何处?如今又说要御审,哎……这样下去……”
他忧心忡忡地摇摇头,低声道:“我所担心的是,有人想要借逆党,来铲除异己。想当初……太祖高皇帝的时候……那空印案、胡惟庸案、蓝玉案……不就是如此吗?我看,以后迟早这天下,又如当初一样,要成为锦衣卫和张安世这样外戚的天下了。”
这等读书人最流行的抱怨,出自解缙之口,一丁点也不奇怪。
可胡广听了这些话,却不敢接茬,好心提醒道:“解公,慎言。”
解缙笑道:“这些话,也只是和你说说,你是老实人。”
此等话,原本以胡广的性子,应当是心中一暖的,毕竟二人是同乡,又是最亲密的同僚,他肯说这些话,自然是因为将胡广当做自己亲兄弟一般的人。
可现在的胡广,却只觉得浑身不自在,眼角的余光,朝杨荣扫去,心里叹了口气,不禁有几分失落,只朝解缙拱拱手道:“解公……哎……”
“怎么,有什么话不可以畅所欲言吗?”
胡广张了张嘴,却道:“没有什么话,走吧,入宫吧。”
解缙犹如吃了一个闭门羹,心里有些不悦,见胡广畏畏缩缩的样子,不禁有些轻视,读书人坦坦荡荡,何以如此猥亵,心道胡光大(胡广的字)这个人,已经不如从前时那般潇洒了。”
胡广已碎步,退到了杨荣的一边去。
杨荣则眼中带笑地瞥了胡广一眼,意味深长。
胡广只好苦笑以对。
解缙心中惆怅,却见礼部尚书吕震在一旁。
这吕震与吏部尚书蹇义、户部尚书夏原吉三人齐名。
早年的时候,吕震就投降了朱棣,属于最早一批投靠朱棣的大臣,因此很受朱棣的器重。
解缙微笑着对吕震道:“吕公……请。”
吕震连忙道:“解公乃大学士,当先入宫。”
解缙显得关切地道:“听闻那博士郑伦,算是你的门生?”
吕震道:“谈不上,只是他当初乡试的时候,恰好老夫是主考罢了。”
“真想不到……他……”
“事情还未有结果,是否有罪,自有公论。”
解缙叹了口气:“但愿自有公论吧。”
说罢,百官入殿。
这殿中,朱棣早已升座。
昨日张安世上奏,请朱棣御审此案,让朱棣的心里颇有些奇怪。
毕竟此等逆案,见不得光,当着百官的面审问,若是真审出点什么来呢?
说实话……朱棣还是要脸面的。
不过张安世既然奏请,想来一定有他的理由。
最终朱棣还是准了。
只是朱棣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此时……百官还未至。
可太子朱高炽和赵王朱高燧,却已坐在了殿下,二人不发一言。
地上,则跪着纪纲和主管诏狱的佥事邓武。
此二人,是朱棣提早召来的。
张安世那边……也不知查出来的是什么结果。御审之前,朱棣想问一问锦衣卫这边有什么动静。
不过纪纲和邓武这二人的回答,让朱棣颇有几分不悦。
他们那边……虽有一些头绪,可这些头绪,却都杂乱无章。
因此,此时的纪纲只好匍匐在地,保持着五体投地大礼,纹丝不动。
邓武的心里也很是胆怯,陛下对纪纲的不满,显然已写在脸上了。
此时,百官觐见,三呼万岁。
朱棣也只是颔首点头,而后道:“宣张安世几个吧。”
亦失哈点头,朝一个宦官使了个眼色。
良久……那宦官才来:“陛下,张安世等人觐见。”
朱棣点头。
随即,便见张安世打头,朱勇和张軏几人,正押着郑伦几个进来。
张安世器宇轩昂,穿着簇新的朱红麒麟衣。
后头的郑伦……却是一脸沮丧,如丧考妣状。
朱棣一看郑伦,便怒从心起,这可是詹事府的博士……是朱棣亲自点选,令他辅导皇孙,若是皇孙有什么差池,那真是抱憾终身了。
张安世领着朱勇几个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朱棣道:“朕听闻,乱党已有头绪了?”
张安世道:“是有头绪了,所以臣才请陛下亲审。”
朱棣目光落在了郑伦的身上,厉声道:“郑伦,你这老狗!”
朱棣勃然大怒,双目杀机毕现。
郑伦立即上前,口里大呼道:“冤枉,冤枉……陛下……臣冤枉啊……”
后头二人,也都高呼叫着:“臣冤枉……臣有天大的冤情。”
朱棣笑的更冷:“你们真以为,张安世会冤枉你们?当初那该死的陈文俊,也是你们这般的喊冤,你们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们想要千刀万剐,朕自然也遂了你们的心愿!”
郑伦一脸苍白,猛地跪在了地上,含泪道:“臣……臣……”
朱棣随即看向张安世道:“张安世,你来说罢。朕要好好看看,这郑伦,如何狡辩。”
张安世便道:“是,那臣说了。”
朱棣:“……”
张安世笑着道:“启禀陛下,这郑伦……是冤枉的……”
此言一出。
满殿哗然。
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朱棣也是瞠目结舌。
这不是开玩笑吗?
你让朕来御审,就为了这个?
郑伦抬起头,也松了口气,其他两个被冤枉的大臣,不禁摇头。
朱棣怒骂道:“张安世你……”
张安世道:“陛下息怒,其实……这是演了一出戏,臣根据种种迹象……最后得出了一个结果,那便是……这陈文俊背后的同党,一定位列朝班,而且一定是重臣。”
顿了顿,张安世道:“只是……这样的人……心机极深,而且隐藏的极好,臣就在想,想要找到这个人,十分不易,而且自从抓了陈文俊,已经打草惊蛇,此人就更加不可能露出马脚了。”
张安世说到这里,便道:“只是……这乱党猖狂,臣自知,一日不将他找出来,我大明就永无宁日,为了抓住乱党,所以臣也只好兵行险着了……”
朱棣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此时,他也不得不佩服,张安世这个家伙……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这满朝文武,也只有这个家伙……能干出这样的事。
可细细一思,张安世说的没有错……若是其他的办法管用,那人早就露出马脚了,现在也不过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而已。
朱棣点头:“那么你为何要拿郑伦几人?”
张安世道:“陛下,臣这叫敲山震虎,这些乱党,现在家拿住了陈文俊,臣突然开始拿郑伦几人,其实就是放出一个讯号,告诉他们,那陈文俊没有交代出他们来,而且现在正在胡乱的攀咬,如此一来,他们得知拿住的都是无关人等,也就放心了,只有让他们放心,才可教他们放下防备,才可露出马脚。”
“所以……”张安世道:“这得多亏了郑伦还有周进以及刘彦几位,他们吃了一些苦头,不过……臣在栖霞,没有让他们受什么皮肉之苦,臣之所以选择他们,也是因为……他们对陛下赤胆忠心,尤其是郑伦,郑伦时常对皇孙说,他读了四书五经,最是明理,尤其是对陛下,无比的忠诚,愿为陛下赴汤蹈火,臣就在想,他既然愿为陛下赴汤蹈火,那么为陛下暂时受一点委屈,那应该也没啥。”
郑伦虚惊一场,愣了老半天,他依旧还是厌恶张安世的,你张安世是什么东西,也敢拿老夫开涮?
不过眼下……张安世说得对,他忙精神抖擞,道:“陛下……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天日可鉴。”
朱棣轻轻吁了口气,还好……总算不是皇孙身边的人出了问题。
张安世又笑道:“在这个过程中,第二个要感谢的人,是锦衣卫指挥使纪纲。”
纪纲:“……”
朱棣扫了一眼纪纲:“这又是为何?”
张安世笑吟吟的道:“若非纪指挥使,这一场戏,还真有点难。陛下是知道臣的,臣虽然拿了郑伦人等,可臣心善,祸不及家人,可若只是拿郑伦几个,那些逆党见了,只怕也觉得有些蹊跷。”
“幸好,有纪指挥使及时拿住了郑伦他们的家人,也让臣良心好受一些,陛下……此次……若是拿住了乱党,不但郑伦几个劳苦功高,便是这纪指挥使,功劳也是不小。”
纪纲:“……”
郑伦几个面上的笑容……猛地僵硬了。
不等张安世继续说话。
郑伦突然看向纪纲,道:“纪指挥使……老夫的家人……何在?”
纪纲众目睽睽之下,此时已是冷汗淋漓。
区区一个郑伦,他当然没有放在眼里。
可是……
现在殿中君臣,都看向纪纲。
张安世也脸色一变:“纪指挥使……你……”
纪纲低着头,心乱了。
一向沉默且冷漠的他,现如今……却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那邓武,趴在地上,更是脸色苍白如纸,吓得大气不敢出了。
郑伦几个,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郑伦龇牙裂目。
他已顾不得这里是天子的殿堂了,一下子站起来,扑上去,双目圆瞪:“我……我的家人……”
纪纲吸了一口凉气,除了陛下,这个世上,没有人可以这样对自己无礼。
他慌张的道:“多数人……还活着……”
一听这个……郑伦脸色惨然,疯了似的道:“我……我儿还在吗?”
纪纲没回答。
郑伦惨然道:“我……我的妻女……”
纪纲也没有回答。
郑伦道:“她……她们……临死之前……”
强忍着眼泪,郑伦瞪着纪纲:“可曾受了什么凌辱?”
纪纲依旧无法回答。
张安世没有做声,只冷眼看着这一切。
郑伦确实是被冤枉的,可是……之所以挑选了郑伦……是因为郑伦是个伪君子,他在皇孙面前,口称所谓的大义,可实际上……他的儿子们仗着自己亲爹是詹事府的清贵大臣,在京城里为非作歹,不久之前,就曾有一商人之妇,被这郑伦的儿子瞧上,这郑伦的儿子呼朋唤友,竟生生将那商人之妇弄死。
现在……也算是一报还了一报。
可人与人之间的心境,此时却大为不同。
郑伦瞳孔收缩着,他跌跌撞撞的在殿中打了个踉跄,浑身好像吸干了一般。
另外两个,一个昏厥,另一个大怒道:“纪纲,我与你不共戴天,今日……有你没我……”
随即,郑伦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纪纲只冷冷的跪着,他跪着的方向,依旧是朱棣。
此时的纪纲,只觉得自己像一个小丑。
那邓武已是吓得磕头如捣蒜。
朱棣见状,心中已是怫然不悦,恶狠狠的看着纪纲,道:“锦衣卫到底平日里干的是什么?你们就是这样捉拿乱党的吗?”
朱棣责备的声音立即响起。
如果说,方才郑伦几个的痛骂,对纪纲而言,不痛不痒。
可陛下的责备,却已令他额头大汗淋漓,朝朱棣叩首道:“臣……万死之罪了。”
短短几日,他又不得不请罪了。
百官看着纪纲,只觉得遍体生寒。
邓武此时道:“陛下……陛下……卑下……卑下只是奉命行事。”
郑伦却已瘫坐下去,人已浑浑噩噩,口里反复念叨:“陛下要为臣做主,要为臣做主啊。”
………………
昨天码字浑浑噩噩,居然忘了昨天是中秋节,现在给大家献上迟来的祝福,诸位书友,中秋快乐,万事如意,老虎永远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