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安静了好半响,朱棣突的道:“每日产钢能有多少斤?”
“这取决于生铁的数目。”张安世道:“只要生铁供应充足,臣这边……大不了多建炉子就是。”
朱棣道:“若是这样,又需多少木炭?这木炭……消耗也是惊人啊。”
木炭的价格不算低,南京城附近虽是山林众多,可不少都是皇家的园林,若是大肆开采,可产的钢铁过多,只怕也难以供应。
张安世道:“陛下,臣的炉子,不是木炭炼钢,用的乃是……煤炭。”
“煤炭?”朱棣对此倒是略知一二,便道:“这个东西……能取代木炭?”
“不但可以取代,而且南京城周边,就有大量的煤炭。说来也巧,最近的一个煤矿,就在栖霞,靠着钟山那儿。”
这一片的煤矿不算小了。
当然,若是换到后世那样巨大的产量,自是不算什么。
其实张安世的炼钢炉,可能在同时代里,算是跨时代的超越。
可要是和后世比,简直就是小儿科,随便一個钢铁厂都能秒杀栖霞这东西一百次。
现在来看,就算是大规模的炼钢,对于栖霞而言,这栖霞的煤矿,也足够炼个五十年。
此时,交通工具十分落后,炼钢的作坊靠近煤炭和生铁的产地,是十分重要的。
张安世接着道:“至于铁矿,在南京的梅山,就有大片的铁矿,也足够用了。”
朱棣道:“这样说来,每日能产这样的钢坯,可有五千斤?”
“若是陛下需要,臣可产二十万斤。”张安世信心满满地道:“只不过……却需陛下让商行……来负责采矿,以及炼钢的事宜,除此之外……为了大规模的生产,需要从钱庄拆借一大笔银子。”
二十万斤……放在后世也就区区百来吨而已,可以说是不值一提。
可在这里,却足以令朱棣倒吸一口凉气。
这岂不是说,一日的产量,大抵可以直接装配数千上万的军马?
要知道,朱棣当初在北平的时候,可是炼铁小能手。
为了靖难,他在王府里锻造兵器,又为了掩盖锻造武器的声响,还在王府里养了许多的鹅呢。
他对这些,可是十分在行的。
“栖霞设一个造作局,除此之外,梅山的铁矿,也交栖霞来管理,无论是采掘矿产,还有炼钢,锻造兵器,都由你这镇栖霞的安南侯来负责,造作局不归宫中节制,也不属工部,归商行来管。”朱棣当机立断:“若还有什么难处,可以随时奏报朕,对了,还有匠户,你要多少?”
“臣希望自行招募。”张安世对于匠户不太放心。
因为这玩意是世袭的,手艺很不稳定。
“可以。”朱棣道:“总而言之,朕要看到你每日锻炼出二十万斤的钢铁,不,朕也不为难你,即便只有十万斤,朕也算你的功劳。”
张安世道:“臣遵旨。”
朱棣的心情是好极了,哈哈大笑地看着宁王道:“你看,朕早说过,张安世乃朕的左膀右臂!当初,咱们在北平和大宁的时候,若是能炼出这么多好钢铁来,那大漠中的鞑靼人,何惧之有?只怕打起来,就更加轻易了。”
宁王听到这个数目,也已吓了一跳,于是他忙道:“陛下,臣若是迁藩,这钢铁的供应……”
朱棣道:“这得看你自己,你有多大的能耐,就得多少钢铁和火药,商行是根据效益来的,就如那安南,商行从安南收了多少商税和农税,再根据这些,会留一半给当地的驻军,有了这些银子,总督府再进行采买,总而言之,不会让你占便宜,可也不会教你吃亏。”
宁王听了朱棣的这番话,倒是放下心来。
其实他不担心朱棣亲兄弟明算账,唯一担心的是对方食言而肥。若是能把账先算清楚,他反而没什么可担心的,毕竟……宁王朱权对自己的能力,还是颇有几分自信的。
“宁王卫……当初被陛下裁撤了不少,臣能否在大宁,召还臣的一些旧部?除此之外……朵颜三卫之中,有不少人和臣有旧,若是还有人愿追随臣弟,陛下可否准行?”
朱棣豪爽地道:“你能带多少家当,是你的事,还有你的宁王府,那宁王府你能搬走多少,包括储藏的粮食,金银,你自行带走便是,这些家当,当初本就是你的,朕难道还会昧着良心贪占不成?朕只望你,能效皇考,打下一片基业来。”
朱权跃跃欲试,说实话,要下定这样的决心不容易,可朱棣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心里就有底了。
当初在漠南,大宁城距离北元的残部最近,还不是将那鞑靼人和瓦剌人按在地上捶?
现在不过是去吕宋,那吕宋的土人,还能及得上鞑靼人和瓦剌人?
于是朱权道:“多谢陛下。”
这一下子,似乎朱棣和朱权的关系,在这一会的时间里,亲昵了不少。
此时,朱棣其实巴不得这家伙多带兵马,希望他在海外能有所作为呢!
而朱权也知道,一旦出海,只怕需仰仗这个皇兄。
朱权与朱棣寒暄一阵,便道:“陛下,臣弟只怕要及早回去,与藩臣们商议一二,及早做好出发的准备,就在此先行告辞了。”
朱棣颔首:“及早一些也好,不过此番……你要出发,也还需郑和的船队回来,待他们下一次下西洋时,顺路将你们捎上。所以你准备的时间十分充裕。”
等朱权一走。
朱棣瞥了张安世一眼,便道:“你是怎么糊弄他的?”
张安世笑道:“臣没有糊弄,臣只是告诉宁王殿下,有一个地方,可以施展他的才华,他便动心了。”
“哎,他终究还是不甘心啊。”朱棣感慨地道:“可若是换做是朕,只怕也不甘心,天潢贵胄,学了这么多的本领,谁愿意一辈子关在王府里虚度光阴呢?可见让他移藩是对的,朕的那些兄弟,都移出去才好。”
张安世道:“陛下,并非每一个藩王,都有宁王殿下这样的魄力。”
朱棣道:“所以……才要让他做出榜样嘛,他在外头越快活,大家才越眼馋,你得想想办法,让他快活一些。”
张安世点头:“臣也是这样想的,还有炼钢的事……”
朱棣凝视着张安世道:“炼钢又有何事?”
张安世道:“陛下,移藩的藩王越多,将来对钢铁的需求就会越大,这新出的钢铁坚韧,臣打算试一试让这钢铁用在火器上,只是现在八字还没一撇……”
朱棣道:“这个你可以自行其是,不必报朕,总而言之,在栖霞,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朕在栖霞授你专断之权。”
张安世道:“陛下如此信重,令臣……”
朱棣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少说那些话,听着老子起鸡皮疙瘩。”
张安世很是委屈地道:“臣只是有感而发。”
朱棣道:“你回家感吧,别让朕知道。”
“噢。”张安世怏怏不乐,总有一种一身本领,无处施展的感觉。
等张安世告退。
朱棣让亦失哈笔墨纸砚摆好,当下提笔,写下一行字:“栖霞之内,安南侯行事,临危专断,有司不得问。”
写下之后,朱棣坐下,道:“亦失哈。”
亦失哈道:“奴婢在。”
朱棣道:“明日将朕的墨宝装裱之后,送去栖霞,让张安世那家伙张挂起来。”
“这……”亦失哈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这恩隆是否太过,这对安南侯未必是好事。”
朱棣摇头道:“教人家给你办事,总要予以信任。这个小子一天一个念头,若是干事起来畏首畏尾,岂不可惜?这不是朕赐他的恩隆,是朕的鞭子,催他赶紧给朕多挣银子,好好地给朕办事。”
亦失哈明白了,顿时笑道:“奴婢知道了,明日奴婢亲自送去。”
朱棣低头看着自己写的字,忍不住道:“朕的行书有长进了,当初皇考说众皇子之中,就属朕的字写得不好,你瞧,朕做了天子,每日批阅奏疏,这字是不是越顺眼了?”
亦失哈便微笑着道:“陛下的行书,别具一格,有龙虎气。”
朱棣听罢,忍不住叹息:“有龙虎气,这他娘的不就是说朕的行书不好吗?但凡你能挑出一点好来,也不至说什么狗屁别具一格和龙虎气的话来。”
亦失哈:“……”
这算不算拍马屁拍到了马屁股上?
他表示很无奈啊!
朱棣倒是在此时猛地想起了什么,道:“纪纲现在怎么样了?”
亦失哈变得谨慎起来,他悄悄看一眼朱棣,才道:“纪指挥使,斩了自己的手……现在正在养伤。”
朱棣本是脸上掠过了一丝杀气。
可听了亦失哈的话,却颇感意外。
“伤势如何了?”
“不太好。”
朱棣淡淡道:“赐药吧。”
亦失哈心里叹息,他不得不承认,纪纲确实有他的过人之处,这个人……对自己太狠了。
原本宁王的事,这口黑锅,纪纲是背定了,可以说是必死无疑。
谁料他会通过自残的方式来挽回陛下的心呢?
原本宁王之事,看上去鲁莽,可毕竟,纪纲也显示出了自己的忠诚,如今又通过自残,让原本对他生厌的陛下产生了几分同情。
亦失哈压下心绪,恭谨地道:“奴婢遵旨。”
…………
一艘船,徐徐地通过码头,抵达了夫子庙码头。
这船中,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一个仆从蹑手蹑脚地进入了乌篷船中的乌篷,低声道:“已到了南京了,主人是去拜会……”
“不必拜会……”这书生咳嗽着,苦笑摇头,他捂着自己的心口,又咳了几下,方才道:“他们知道我在南京城即可,我听闻栖霞是个好地方,虽不是在南京城内,如今却也是商户云集,好不热闹。不如……就在那儿寻个地方落脚下榻吧。”
这仆从皱着眉头道:“主人……那里可是张安世……”
书生微笑道:“我不过是一个带病的书生而已,不值一提,那张安世乃是贵人,如何会关注在我的身上?不要多虑,按我吩咐去办吧。”
书生语气虽是随和,可仆从再不敢反驳,便道:“是。”
“漠南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鞑靼那边……本打算趁热打铁,袭大宁,可听闻朱棣没有诛朱权,大失所望,终究还是放弃了计划。”
“哎……大汗太急了。”书生叹口气道:“凡成大事者,都要徐徐谋划,一招制胜。不过他能放弃计划也好。”
说着,这船中,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只是很偶尔的传出咳嗽声,可那咳嗽声,撕心裂肺。
………………
至岁末。
宝船的船队终于回航。
当一艘艘的宝船,出现在松江口岸时,奉永乐皇帝之命,迎接郑和的文渊阁大学士解缙,率礼部诸官,站在码头上,看着这无数的舰船归港。
满当当的西洋香料、奇货,开始搬下宝船。
无数的脚力如蚂蚁一般,将许多的货物卸下,运往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