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但凡有大事,必定是要和姚广孝商量的。
而金忠属于赠品,大抵就是,姚师傅都来了,金卿家也一并来吧。
当然,这并不是金忠不重要。
而是金忠不擅提出建设性意见,相比于姚广孝,他老实一些。
姚广孝和金忠来见朱棣,先是行礼。
朱棣看着二人,笑了笑道:“姚师傅已知道此次围猎的事了吧?”
姚广孝道.“叹为观止。”
朱棣看姚广孝没有半点惊讶的样子,不由道:“姚师傅不惊讶吗?”
“自从这个小子能烧舍利之后,他做出什么,臣就已经不会觉得惊讶了。”姚广孝表现得很镇定。
对于一个出家人而言,连佛祖都能骗,还有啥事折腾不出来的?
朱棣朝他颌首,随即说了自己的想法。
姚广孝沉吟道:“陛下所虑的是,说实话,连贫僧都没想到,世上竟可出这样的东西。贫僧当初和陛下在北平,对此有很深的印象。”
“你说下去。”朱棣坐下,喝了—口茶。
于是姚广孝道:“当初,汉朝的时候,军马开始装配马镗,此后不用百年,大漠各族的铁骑,纷纷有了马镗。此后到了唐宋,大明开始有了火器,有了投石车。大漠之中,契丹、女真和鞑靼人,也纷纷开始使用火器,到了鞑靼人最强大的时候,他们身后融会贯通,招募大量的匠人,大造火器以及回回炮,借此攻城利器,征战和杀伐四方。在中原眼里,鞑靼人可能只是蛮夷,可连蛮夷尚且如此,四海之大,将来若是再出现更犀利的火器,也就不足为奇了。”
顿了顿,姚广孝接着道:“陛下乃是雄主,所以才有此忧虑!可陛下之后呢?若是将来陛下的子孙,多为守成之君,不思进取,那么大明可能就会陷入极危险的境地。”
朱棣连连点头,这也是朱棣一直所忧虑的。
姚广孝继续道:“太祖高皇帝定下了许多祖宗之法,而这些成法,绝大多数沿用迄今,有些祖宗之法很好用,可有的……非是臣妄谈太祖高皇帝的对错,有的成法到了如今,可能已不同了。既然如此,那么就该改玄更张。”
“改玄更张?”朱棣眼眸眯起来,下意识地点头。
“卿家说的颇有道理……”朱棣深吸一口气。
“可陛下又不能改弦更张。”姚广孝道.“改玄更张,便是背弃祖宗,若如此,则陛下就失了大义。”
朱棣·“.”
姚广孝笑吟吟地道:“陛下可是靖难而有天下的。”
此言—出,朱棣脸上的横肉颤了颤。
是啊,别人可以改弦更张,唯独他不可以。
当初朱允炫那个小子,改玄更张,直接撤藩,推翻了许多太祖高皇帝的国策,朱棣被逼到了绝境,起兵靖难,打的旗号,就是皇帝身边有奸臣,而另一个旗号就是这些奸臣怂恿皇帝背弃了太祖高皇帝。
现在总不可能,他借此理由做了皇帝,又大张旗鼓地效仿朱允姣吧。
且不说面子上过不去,这等于是将自己坐天下的大义名分也都彻底的剥离了。
朱棣这种非正常继位的皇帝,最大的正统性就是视自己为太祖高皇帝的延续,他是太祖高皇帝的化身。
朱棣若有所思地道:“那如何是好?”
姚广孝微笑道:“只要威国公去弄,那就不算是背弃祖制了。”
朱棣·“.”
姚广孝道:“太平府既为京兆,陛下就该给年轻人放一放权,让他在太平府,去实施他自己的想法,办的好,陛下要鼓励,办的不好嘛……”
朱棣接口道:“朕就责罚他?”
“不可责罚。”姚广孝道:“若是因为办错了一件事,就责罚,那么就不敢尽心尽力的去办事了。干这等悖逆天下读书人心愿的事,本就压力重重,办的不好,陛下可以假装这世上没有这个人,也没有太平府……即可。”
朱棣吸了口气,好家伙。
姚广孝道:“凡事不需威国公奏报,他自己敲定,即可实施。太平府可设七品及以下的官职,朝廷可不过问,七品以上,至五品,需报东宫。五品以上,则奏报陛下。除此之外,武臣之中,世袭百户,可太平府自行裁决,世袭百户以上,即世袭千户,则需奏报东宫即可。”
姚广孝想了想,继续沉吟道:“太平府府尹衙,可另造法典,太平府内,可行此法。六部和有司不得过问。太平府的钱粮……除五成上缴户部,剩余的钱粮,府尹衙可自行处置。”
“陛下,如此一来,人事功考、钱粮、律令,也就都有了,有了这些,什么都可让张安世自己去折腾,办得好,陛下可从善如流,将来可以推广,若是办不好,大不了,让威国公回去乖乖地继续掌他的南镇抚司了。”
朱棣站起来,开始踱步,轻轻皱着眉头,他陷入了思索。
当初让张安世在太平府折腾,其中已有不少纵容,可现在这放权,却等于是设了一个国中之国。
他沉吟着,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片刻之后,他抬头,带着几分顾虑道:“只怕朕这旨意出来,天下要哗然。”
姚广孝微笑道:“如果只是如此,当然要天下哗然。可如果……—碗水端平呢?”
朱棣一愣,忍不住道:“什么意思?”
姚广孝道.“臣查到,有一御史,竟暗中给栖霞寺上了万两银子的香油钱,臣又查到,此人家境曾并不富裕,这银子哪里来的?这御史……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朱棣·“.”
“只要陛下恩准,臣这就让人去找这御史,威胁他,教他上一道奏疏。”
朱棣道:“上什么奏琉?”
姚广孝笑道:“当然是为宁国府鸣不平。”
朱棣·“.”
朱棣无法理解,这怎么又和宁国府扯上关系了?
姚广孝看出朱棣的狐疑,便道:“若是为太平府去争,那么必然会引发哗然,可若是有御史为宁国府说话,就说吏部尚书蹇义至宁国府,束手束脚,分明有好的对策,却碍于朝廷法度,无法实施,反而是太平府的威国公,行事不法,所以在太平府可以大刀阔斧,这对蹇公实在不公平。”
朱棣·“.”
姚广孝继续道:“如此一来,这满天下人定会认为,这个御史上奏,必定是蹇公的授意。蹇公此人,在朝中颇有人望,又是吏部尚书,人人敬之又畏之。更何况天下士人,无不希望蹇公在宁国府,能够远胜太平府。好教人知道,这圣贤书不是白读的。”
姚广孝顿了顿,才淡淡地道.“那么这份御史的奏疏,一定会得到许多大臣的支持。那么……陛下在众臣的压力之下,不得不考虑,最终,做出裁决,令宁国府、太平府,可便宜行事,各部和有司不得过问,所有律令、人事功考、钱粮,都可令他们一言而断。只怕陛下这旨意出来,非但不会满朝哗然,反而是朝野内外,人人拍手称赞呢。”
朱棣·“.”
姚广孝道.“如此,既没有令陛下背弃祖宗成法,又可检验成效,而且还得到朝野的支持,这是一箭三雕,于朝廷,于陛下都有莫大的好处。”
朱棣瞪着姚广孝:“你这是早就想好了,还是临机应变想出来的?”
姚广孝很是淡定地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其实臣这些时日,也一直都在想,怎么样解决这些问题。有些事,早有端倪,就说张安世的那些作坊,作用越来越大,自古以来,臣没听说过,对朝廷有如此贡献之人,还可视他们为匠,对他们忽视的,这样的事,一旦时间久了,必然是要出事的。”
朱棣想到了什么,于是道:“所以这御史,你早就物色好了?”
姚广孝道.“陛下,这是因缘际会,是善缘。所谓有因,才会有此果……”
朱棣道:“这御史名望如何?”
“声名卓着,颇有人望。”
朱棣颌首.“可以要挟他吗?”
姚广孝道.“臣若出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必欣然上奏。”
朱棣哭笑不得,转而看向了金忠:“金卿为何一直不言?”
金忠苦笑道:“臣对缘分之事,不甚懂。”
这话,就很有意思了!
朱棣·“.”
他—时也不知道该表达点什么好!
金忠想了想道:“臣觉得……可以一试。”
朱棣便点头道:“此事,姚师傅去安排,记住,要做得干净。”
姚广孝道.“是。”
说完正事,君臣也没有心思闲聊了,姚广孝二人便告辞而出。
金忠徐步走着,显得闷闷不乐。
姚广孝便道:“金施主,你这又是怎么了?”
金忠苦笑道:“我在想,那御史何时得罪了你。”
姚广孝眼一瞪,愤恨难平地道:“他宁去栖霞寺施舍,也不来鸡鸣寺。”
金忠道:“姚和尚认为真有这样的必要吗?”
“此等御史,沽名钓誉……”
“不。”金忠摇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在我大明的京畿,设两个国中之国……”
姚广孝倒是收起了脸上的愤怒,叹口气道:“历朝历代,食古不化,必受其害。靖难的过程之中,若是陛下但凡不知变通,何来今日?贫僧最欣赏陛下的一点就在于,他脾气虽是倔强好胜,可一旦他认准了好用的东西,就定会顺势而为,绝不会被所谓的礼法所禁个。”
“唯有这样的人,才可成就大功业。今日的情况,也是如此,只要能达成目的,那么任何手段,只要不伤天害理,都可以用。即便有一日,证明是错的,以陛下之能,也可反手将事情拉回原来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