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的独孤信地位羡人、权势可观,他想要的答桉又是为了解决什么问题?
人在衣食温饱的情况下仍然满心惆怅迷茫,那只能是一些形而上的哲学思考,比如说“我是谁”,又或者“我在这天下大势中究竟处于一个怎样的定位”。
这么说或许有点玄虚,但却是当下许多时流,特别是独孤信这种位高权重之人无从回避的一个问题,他们究竟是西魏朝廷的高官,还是宇文泰霸府的忠臣?
李泰自然没有这方面的烦恼,他逆骨横生,对这两方都乏甚认同,跟哪边混都是为了积攒自己的力量。但对独孤信这些已经颇有功业的土着而言,却是迫切的要搞明白,为的究竟又是什么?
“旧居乡里,家父曾作叹言,六镇初噪之时,天下皆目镇人为贼,却不料短数年间,天下兴衰、家国祸福竟俱决于此诸类言行取舍!人间事破易立难,是故山河板荡之际邪强群贼鹊起,社稷规创之时贤德志士寥寥。”
李泰语调凝重的说道:“时待英雄,时亦择英雄。逆时而行,宝器蒙尘。顺时而动,匹夫建旌。开府盛名,自非二三者传颂可得,亦不需求睦二三。乱世烘炉,人皆共此磨炼,左右行者,同道可喜,异路不惜。前路仍长,岂暇踟蹰啊!”
他这番话讲来,真有几分大不敬,哪怕皇帝又如何,如果所作所为不合时宜,老子照样不必鸟你。乱世本就是一个缺乏权威的年代,只要老子有能力,你要搞得我不爽,你看我搭理你不?
独孤信听完这番话,眉头先是微微一皱,过了一会儿便又缓缓舒展开,望向李潼的眼神也略显玩味起来,微笑着说道:“若据此言论,方才伯山你不肯共我同道而行,我是不必感到惋惜的?”
李泰闻言后,神情又是一滞,略作沉吟后干笑说道:“同道亦有先后,未必尽能比肩共行。我自非孤僻行者,同样向道而行,只是落后开府遥远。”
独孤信听到这里便大笑起来,转又摇头叹息道:“老迈偏爱少狂,我算是明白故太师何以爱好同你亲近。你等名门膏梁,荫资有恃,惯会度势后发、喜做强权旌绶,不爱搏命行险,伯山你这样的品性,着实是一个异类。明明一个浮华新客,却能见羞关西许多镇人后徒,让人见喜称奇啊!”
“世族又或兵家,无非操业有异,忧喜却是相同。镇人中不乏谋国的贤良,名门内也不缺奸恶的败类。人种诸类,所出各有渊源,但德性才志,却难以种类区分。我也只是侥幸生成此态,赚得薄誉几声,或是未损家风,终究不比开府一己之力带挈先后。”
李泰又拱手说道,世族的出身的确是给他带来不少的便利,但在独孤信这种人物面前,也的确没有自傲的资格。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脸上又浅露几分笑容,但很快又叹息道:“言虽如此,人间终究庸者居多,惯以种类区分优劣。伯山你当下持论着实清新,但若经历诸多之后,是否还能持此初心?”
李泰闻言后又有些好奇独孤信怎么对这个问题纠缠不休,大家点到即止、彼此说说客气话就好,打破砂锅问到底就有点没意思了。
但见独孤信仍然等待着他的回答,他才又说道:“古言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舆情众论的确是能导引人对优劣是非的评判。但群声众计,终究是有道义为凭。名门自堕、寒素日清,这也是人间常有的故事。
前人栽树,后人乘荫,因果有循,变数为常。我家故年也只是陇边素户,先人数代禀善,才有今时薄声。我的一己之见不足计议,扬善摒恶才是人间正论,据此以言,倒也谈不上标异于众声。”
“此番言论,可谓是纯正得体!之前几番有见,只是草草致意,恐怕李郎你名门矜傲、不屑低就,冒昧攀谈却遭倨傲以对,反而有伤与太师故情。直至今日才浅有相知,日后再相见时,便可以畅话别情了。”
许久没有发声的杨忠在听完李泰的话后,便拍掌笑语起来。
李泰在听完这话后自是大汗,瞧这话说的,我就算看不起大行台也不敢看不起你啊!
独孤信也在席中笑语道:“今日言谈甚欢,伯山不必急去,留此浅用便餐。我不以势位欺你,你不以门第傲我,尽兴之后,才准归去!”
李泰听到这话,便也点头笑应下来。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也的确是奇怪,他这里还因为独孤信的势位而有些拘泥放不开,却没想到独孤信却对他的出身还有些耿耿于怀,搞得好像要给自己刷层BUFF还有迟疑不决一样……
当这一想法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后,他神情陡地一滞,继而略作回味,他是不是猜对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