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从一开始,傅鸣就不大喜欢沈浪。
他觉得他来历不明,又一身是血的倒在梨花林里,显然是江湖仇怨,绿林中人,恐怕会引来麻烦。
阿婵在他身边显得温软和顺,声音低柔却不肯退让:“那你要他到哪里去?他连自己叫什么都记不起来。”
傅鸣是个语气很强硬的人,他看起来好像绝对不会听从任何人的话,但他却偏偏很听阿婵的话。
他只好让沈浪留下。
而傅鸣似乎有要事在身,不能久留,每过一段时日,便要出去一阵,在他离开前,他会上山捕猎,储备好他不在时阿婵一个人够吃的肉食分量。
她很担心他。沈浪看得出来,但傅鸣那么珍视自己的姐姐,明知她会担心,却还是要走。
而她也一直忍耐着,从未阻拦过他分毫,绝不肯让他不安。她宁愿等他离开之后,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偷偷哭泣。
那么,那就一定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而这件重要的事情,一直都是他们姐弟间最深的秘密。
直到恢复记忆之前,沈浪都不知道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但在傅鸣离开时,他认完了字,想起了如何说话,也慢慢地重新掌握了自己的武功。
他不再是需要阿婵照顾的病人,他成了可以照顾她的男人。
他与阿婵渐渐熟稔,原本是她手把手的教他写字,后来却是他握着她的手,教她练习。
她为他抚琴,盛夏之时,带他去看村落后的一大片荷塘,花光树影,蝉鸣嘈杂,却又无人声,反而更显清幽。他们躲在树荫之下,沈浪不知道从哪里学会了制作鱼竿,便在浓荫之下结饵垂钓,阿婵便在一旁结起风铃,挂在荷塘边的树干枝丫之上,有风吹过,便出叮叮当当的清脆悦耳之声。
她坐在他身边,捧着脸颊,仰头凝望着那风铃之时,颇为娇憨。沈浪常常含笑望着她,就连有鱼上钩,也并不收线,反而任其来去。
但每到傍晚,这懒懒散散,看起来对什么事情都不在乎的少年,还是经常能为晚饭多添一条鲜嫩肥美的大鱼。
不过身在在荫下还好,若是被炎炎夏日的阳光直接照射到,阿婵便会十分厌暑。她极不耐热,身着轻纱,一头乌黑秀必定全部盘起,露出白皙细嫩的修长脖颈,却仍要热的双颊绯红。
沈浪倒是寒暑不侵,他便跟在她身后,摇着傅鸣从外头带回来的纨扇,为她扇风。但阿婵仍显不够,最后还是换上了更大的芭蕉扇。
她怏怏的卧在竹榻之上,动都不想稍动,也不肯吃热食,甚至不想吃饭,只想喝粥。
而和沈浪度过的夏季,可能是她第一次和外人一起。最初她还不敢取下面纱,那层轻纱尽管单薄,却总归覆在面上,不够透气,更加难熬。最后还是沈浪看不过眼,望着她不住叹气,叹的她自己忍耐不住,取下了面纱,总算松了口气。
她松快了许多,却让沈浪怔愣良久,然后又是摇头,又是叹息。
他那反应,让阿婵不解的瞪大了眼睛道:“你怎么啦?我长得让你很失望么?”
“唉,”沈浪叹道:“之前我想,即便你貌若无盐,我也认栽了,岂料你竟然如此美丽,我怕是已经栽的站不起来了。”
阿婵这才粲然一笑,宛若明珠生晕,满室生辉。
那段时日,现在想来,竟是他这一生中最为快乐明丽的岁月。
因为他忘记了一切,于是可以暂且放下自己的责任,自己肩上的重担,那么放心的尽情去享受,去放松,去快乐,去爱。不像之前,也不像之后,他纵然是在欢乐之中,也忘不了一切痛苦之事。就算眼中所见的全都是快乐的人,心里也会时时浮现出一些痛苦的人的影子。
他既不会意气飞扬,志得意满,也不会意气沮丧,心怀不忿。他永远都保持着清醒,这在别人看来,也许值得羡慕,但只有他自己清楚,一个人若是永远清醒,无法迷糊,却是要比别人痛苦许多的。
但他是九州王沈天君的儿子,他出身簪缨世家,他一个人要闯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他心事重重,但别人永远也不会知道。别人只瞧得见他的微笑。
他只愿以自己的欢笑与别人分享,而不愿用自己的痛苦来使别人烦恼。
他已经学会将心事隐藏在微笑中。
他只与阿婵一个人分享过他的痛苦,他的迷茫,还有他完全敞开心扉的感情。
他与阿婵春天携手漫步在洁白如雪的梨花林下,徘徊不去,便是一对神仙眷侣;夏天瞧着她蜷在屋内,轻薄纱衫,闷闷不乐,由着他去逗弄,每次她忍俊不禁,沈浪心中便泛起一股莫大的满足;秋天则有枫林遍染,山头红遍,赏桂赏月,泛舟湖上,有时候笙箫歌唱,煮茗清谈,阿婵琴艺出众,歌喉清婉,翩然起舞之时,宛若洛神凌波而来;而冬天白雪皑皑,严寒酷冷,傅鸣和沈浪打下的猎物,足够她十个冬天每天都披着不同动物的毛皮。
她那么厌暑,却极为喜欢冬天,不管双手冻得通红,只要下雪,就一定要去外面堆起雪人。
她堆雪人的技术实在不好,总是堆得歪七扭八,却执拗的说那就是沈浪。他也只得依她。
而傅鸣不久就知道了阿婵在他面前取下了面纱的事情,他的面容谁也无法窥见,却能从语气听得出来,他简直是咬牙切齿。
他对着沈浪冷冷道:“你想要怎样的死法?”
沈浪无奈道:“我还有没有第二种选择?”
他不等傅鸣说话,便先微笑着道:“我可不可以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