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瑟在布鲁姆诺特生活了二十七年,结果他除了为某个占星师的家族企业生产的皮带和衬衫制造出成百上千一模一样的扣子外,只得到了“纽扣”的外号。
当然,这比起许多移民到浮空岛、又因为找不到工作而穷困潦倒地回到陆地上的普通人,他已经足够幸运。不管怎么说,现在没人认为冈瑟与那些流浪汉同出一处了。但事实并非如此。冈瑟记得自己的故乡,一个宾尼亚艾欧南部小国的城市。那个小国早就从地图上消失了,故乡也一样。好在冈瑟不会为此感到心痛,他对那里唯一的印象是饥饿,要命的饥饿。
杉树上掉下来一片紫色的叶子,砸在他的脑门上。
冈瑟抬起头,没发现什么异常,于是把这给了他一巴掌的臭树叶扔到一边去。树叶飘到地上,他又拿脚去踢,结果脚趾撞在了玻璃墙的底座上。这玩意是用石头做的,他立刻哎呦一声。
“冈瑟!”玻璃的振动引来琼利的怒吼,“上班时别跟树叶较劲!”
冈瑟还没说话,他的肚子就猛地响了起来,替他作出了回答。琼利瞧了眼挂钟,扔给他一盒馅饼。“还没到午餐时间。”他警告,“整个中午到下午你都没有间休了。”
“谢谢。”他还不至于听不出琼利的善意,赶忙低头撕咬洒满肉桂和葡萄干的面皮。若说冈瑟最大的幸运是在工厂里找到了一份工作,那么遇到琼利就是无疑就是幸运女神找上了门来。琼利·坦普尔有四分之一的贵族血统,可惜他祖母家族的爵位仅仅是勋爵。这足够让他在布鲁姆诺特找个收支平衡的职位,但琼利总是缺钱。
冈瑟知道他将钱用在什么地方,即便他从未问起过。烟酒鱼肉,琼利会骂一边他们废物,一边将这些难得一见的奢侈品砸到手下工人的脑门上。每个人分得的数量是他自己的十几分之一,可若是没有琼利,他们连十几分之一都得不到。冈瑟怀疑如果没有琼利·坦普尔的帮助,自己绝不可能留下。他又咽下一口热腾腾的馅饼,吮吸自己手指上的油星。
布鲁姆诺特的贵族阶级还在沿用城邦王国的旧制:上等人是管理者,平民是被管理者,奴隶是奴隶。冈瑟确信自己不是奴隶,永远也不会是。他舔着最后一根手指的时候望向玻璃外的街道,一个阴沉着脸的男人坐在餐厅里。也许他会成为某个贵族的奴隶,冈瑟在琼利的家门口见过他。“坦普尔先生。”冈瑟在监工走过身边时拉住他,“那是你的朋友,他在等你?”
琼利回头看一眼,立刻摘下手套和口罩。“如果这白痴再来找我借钱。”这位拥有贵族血统的平民低声说,“那他很快就不是了。”他一边走出工坊。
冈瑟不在乎对方能否继续得到琼利的帮助,事实上,他乐意看到男人被排除出工头的交友范围。“纽扣”试图将目光集中在眼前吱呀作响的模具上,以此来遮掩自己真正的注意力方向。
距离抹除了两人交谈的声音,冈瑟只看到琼利脸上的怒容。他猜测那个男人确实是来借钱的。果然,两人不欢而散,监工的朋友摔门而去,餐厅的风铃一阵作响。琼利回到工坊,咕噜噜喝光一大杯水。
“那白痴早晚被治安局遣送回地面。”冈瑟听他一边擦嘴一边咕哝。“连他在高塔工作的姐夫也救不了他。”
高塔的事务局负责监管所有的事务,外交部和治安局则监察维持秩序。浮空岛的贵族们没有国王可以效忠,这些人的祖先是高塔被第一批淘汰下来的学徒,是以他们的子孙后代都服从克洛伊的调遣。伊士曼与高塔没有这种血脉传承下来的亲密关系,这注定它难以成为苍穹之塔的一部分。
在布鲁姆诺特以及所有的苍穹属国当中,克洛伊的成员都拥有不亚于贵族的身份。冈瑟不知道琼利怎么与高塔成员搭上了关系,不过没关系,总有人知道。他压低声音问自己的工友“口袋”芬克。芬克脸上的愁苦如同鞋底的针脚,将两只眼睛和鼻孔牢牢缝死。但他是只装满了小道消息的破口袋,便只余耳朵捕风捉影,一张嘴搬弄是非。
冈瑟知道他痛苦的原因同样来自与对话的模糊。“他是谁?”这话大概能解芬克的心痒。
“你凭什么关心?”芬克不理他。
消息口袋能扎紧,这也是芬克留在布鲁姆诺特的原因。冈瑟打探无果,悻悻别过头去,张嘴要啃一口馅饼。一只手探出来,把馅饼拿走了。“口袋”芬克用他的一口烂牙咀嚼葡萄干,糨糊状的食物跟口水一起被舌头搅拌。最后他吐出一颗半熟的豆子,掉在冈瑟的袖子边沿。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午餐消失在工友的喉咙深处。“那人是谁?”
“霍布森,维修部总管安德鲁·弗纳的妻弟,他最头痛的大麻烦。”芬克嘿嘿发笑,仿佛见到大人物身处困境使他愉快。“伙计,世界上最不能碰的行当就是赌博。”他语重心长地说,“占星师知道自己未来会输多少钱,没准学徒也能。我猜霍布森肯定是这么想的。”
冈瑟不关心口袋的想法,也不在乎霍布森的念头。他并非对八卦感兴趣,而是在意琼利的态度。“那他和坦普尔先生?”
一枚纽扣在模具下成型,芬克拾起它,丢进木编箱。“这是个大秘密。”他的眼睛像扣子一样转动。“很少有人知道……琼利·坦普尔之所以沦落到在平民工厂上班,是因为他曾经也是赌场的常客。不然,坦普尔怎么说也是贵族,那些人是饿死也不会放弃挂在嘴边的名头的。”
“他们是赌友?”
“还是天天输的那种。坦普尔没有个好姐夫,但也没有霍布森那么疯狂,他最后醒悟过来,在工厂里讨了个谋生的活干。看样子他是决计不会再靠近赌场一步了。”
冈瑟明白了,霍布森来找自己的老朋友借钱。琼利没给他。这使他隐约也觉得轻松……至少这家伙不会抢走我的一半馅饼了,琼利先生不会帮他。
然而总是事与愿违。街道上霍布森折回来,朝着工坊的方向行进。他专挑墙根边的小径,冈瑟只注意到一片阴影在缓缓蠕动,逐渐接近了玻璃。芬克敏捷地朝左后一跳,装作无事发生。
下一秒,他背后的监工叫他过到门口来。“冈瑟。”
“纽扣”只得放下模具,走向琼利·坦普尔。他换下了工作服,眼睛里的异样目光难以琢磨。芬克头也不抬,好像沉浸在地板的纹理中。冈瑟朝他走去,觉得紧张又失望。不过监工并不是为了斥责他们的交头接耳,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冈瑟,让他浑身难受。他的余光瞥见一张浮肿的胖脸出现在窗外,大小跟琼利刚给他的馅饼差不多。冈瑟吓了一跳,继而觉得有点反胃,他僵硬地转过头,试图做个不那么容易表露出自身厌憎的笑脸。
赌棍霍布森回以阴沉一笑。他的皮肤青里透紫,鼻子旁有许多雀斑,眼白爬满血丝。这样一张脸微笑起来,也实在很难让人感觉到善意。
“跟我来。”琼利迈步出门,动作显得很犹豫。只是冈瑟没比他好上多少。他们刚走出门,更多的树叶簌簌落下来,伴随着鸟儿扑翅的振动声。
两个人在门口心照不宣地停住了脚步。琼利大感恼火。“你认识他?”
坦普尔不是芬克,冈瑟没法糊弄过去。“见过几次。”他当然知道这个有名的赌棍,可若是不做出一副无知的样子,芬克也不会告诉他霍布森和琼利的关系。“在雾城圣卡洛斯。”
“你还离开过布鲁姆诺特?”
“我从那里来到远光之港。”
监工的指甲在一片树叶的脉络上刮来刮去。“你是莫托格的遗民。”他心烦意乱地揉碎树叶。“见鬼,一个穷困潦倒的蠢蛋,满身虱子的难民,他竟能来到布鲁姆诺特,还留了下来。我看雾城里净是些乱七八糟的移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