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陈洙和傅山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陈洙说：“我不管，我要回南方！我娘家在金陵，我舅家在杭州，我一定要回去看看！”

傅山说：“你平时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这次怎么听不进道理了？南边反清反得厉害，清兵每过一处必屠城，扬州已经被杀得十室九空了，金陵和杭州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此时南下不是找死么？”

陈洙流着眼泪说：“你不懂，我的根在南方，那里有疼爱我的家人，如果他们不在世上了，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还不如去跟他们死在一起。”

傅山跌足叹气道：“罢了罢了，都依你！不过你得等上一等，我找一个人护送你。”说完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雪白的信鸽，提笔迅速地写了一封信，绑在鸽腿上送了出去。

陈洙破涕为笑：“你果然还留着做教主时的一套班底。”

傅山却不理她。

过了十几日，傅家来了一个人，却是陈洙认识的，排帮的彭老大。

彭老大看到陈洙也十分惊讶：“怎么是夫人你？”

陈洙说：“傅先生说找一个人送我去南方，那人就是你吗？”

彭老大说：“正是我，不想送的人还是故交。”

傅山听得云里雾里：“怎么你们两个竟然认识？夫人何时结交了排帮？”

陈洙于是把那年她在长江上被水贼追赶、后来被彭老大搭救的事情说了一遍，傅山笑道：“那还真是巧合，你人够机智，运气也够好。”

陈洙不好意思地说：“先前彭老大就救过我一回了，这次又要劳他送我去南方，这么深的人情，我将来怎么还得完？”

彭老大笑呵呵地说：“我们江湖中人，讲究的是一诺千金，什么人情不人情的，我听不懂。一客不烦二主，既然夫人与我有缘，这趟差事我姓彭的接定了。”

陈洙闻言十分感动，心想江湖汉子果然仗义，小说里写的为了一个鸡蛋的报酬千里追凶的故事，很可能是真的。

临走前，陈洙看了看幼小的柳传思，犹豫不决，傅山看出她心中所想，笑着对她说，小女娃不如寄养在他这里，将来一定完璧归赵。陈洙感激地说，有劳他抚养女儿，将来一定重谢，傅山闻言只是摆了摆手。

南下的途中要经过郑州府，离祥符倒是不远，陈洙于是有心去张家看看柳传嗣，正好柳传思也断奶了，齐妈妈日日念叨着回张家，于是也一并带上。

陈洙一行三人轻车简从，不出十日就到达了祥符。途中一直是彭老大驾车，陈洙怜他辛苦，多次叫他慢点赶、多休息，彭老大却笑呵呵地说他不累。

一进张家的大门，陈汀就迎了上来，眼睛红肿：“二姐姐，金陵城被清军攻破了。”

陈洙一听大惊，连忙问她：“家里怎么样了？”

陈汀摇头说：“我不知道，只听说很多人都投降了。”

陈洙心想还好，投降了就不会屠城，于是她定了定神，说：“别担心，陈家应该不会有事的。”陈汀点点头。

说话间张廓走了过来，陈洙看着他光光的头皮，感觉十分怪异。

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张廓笑着摸了摸头皮，说：“没有办法，我们躲在这乡下的幽深老宅中，也被清军揪出来一个个清点，‘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头发没了将来还能再蓄起来，可头没了就没有将来了。”

陈洙一笑，说：“你倒想得开，我听说江南那边的人反抗得十分厉害，宁可全城被屠，也绝不剃头呢。”

张廓感叹地说：“真是没想到，向来被视为柔弱的江南百姓，竟有这等壮烈的气势。”

说话间来到屋前，柳传嗣闻声跑了出来，扑到陈洙怀里：“姨娘，我想死你了。”

一年不见，柳传嗣长大了不少，陈洙拉着他左看右看，十分欣慰，转而又板起脸说：“姨娘不在，你可有听话？”

柳传嗣点头，陈汀也笑着说：“这孩子乖着呢，平日里不吵不闹，吃饭也从不挑食。”

陈洙感激地说：“辛苦你了。”顿了一顿，又黯然地说：“孩子他爹也不知道在哪里，人海茫茫，我一个女人家，自保都难，上哪去找他？”

一旁的张廓说：“关于柳铭风的去向，我倒听说了一些消息。”

陈洙惊喜地问他：“他在哪里？”

张廓犹豫了一下，似是难于启齿：“听说他跟了吴三桂。”

陈洙心想，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柳铭风临行前跟她说了那番话，把她吓得够呛，生怕他想不开，结果到头来他还是不敢死，倒叫她平白担心了许多时日。想了一想，她说：“不管怎么样，他总是孩子的爹，将来我总要想办法找到他，也算是圆了夫人临终前的一番心愿。”

张廓不语，陈汀接过话说：“二姐姐，那你呢？”

陈洙沉默良久，才说：“我会劝他不要再给吴三桂卖命，和我一起归隐山林。”

陈洙和彭老大在张家盘桓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启程继续南下，临行前柳传嗣拉着她的手哭得稀里哗啦，看得她心酸不已：“传嗣乖，姨娘去找你爹，找到了一定来接你，咱们一家团聚。”

柳传嗣抽抽搭搭地说：“姨娘，南边危险，你不要去。”

陈洙欣慰地说：“传嗣懂事了，不过你不要担心，姨娘很厉害的，再说还有这位大侠保护我呢。”

柳传嗣还是拉着她的手不肯放，陈洙一狠心，挣脱他的小手走了，听着背后传来的哭声，她将眼泪忍了回去。

一路穿州过县，两人于六月底的一天到达了金陵，看着满街的辫子和光头皮，陈洙不胜唏嘘。

来到陈家，只见门庭冷落，陈洙用力拍了半天门，又喊叫了半天，才终于有人“吱呀”一声拉开了门：“谁呀？”

陈洙一看是个不认识的人，顿时急了：“原先住在这里的陈家人呢？”

那人上下打量了她半天，才说：“这里就是陈家，你是何人？有何贵干？”

陈洙闻言放下心来：“我是陈家二房嫁出去的女儿，我大伯父和三叔父他们呢？”

那人恍然大悟：“原来是二小姐，快进来说话。”

陈洙疑惑地问他：“原先的门子我认识的，他怎么不在了？你先前在哪里做事的？”

那人说：“好叫二小姐知道，我是跟着二房的冲少爷的，原先的门子跟着大老爷一家去杭州了。”

弟弟陈冲来金陵了？大伯父去杭州了？陈洙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