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四个月后,大周德中二十八年十月。
今年天气很冷,北方从九月下旬开始,就连着下了几场大雪。
易安渡头,此时白皑皑一片,渡头里停泊的各色船只,那船仓的顶棚上都覆满了雪,船夫和伙计们刚刚清理了一层,没一会儿,那顶棚又白了,只有船仓入口,在一片白之中显得黑洞洞。
此刻热情的船娘正站在渡头的坝上招览着客人,这会儿,她拉着一个十六七岁俊秀的少年哥儿,这哥儿,头上扎着道髻,沾满了碎雪,身着青布夹袄,脚上穿着狍皮靴子,背上还背着一个二三岁样的小娃儿。
这人的这身打扮看着有些不伦不类,但见多识广的船娘却心里有数,这样装束的人,一般多是游医学徒或是贫苦的游学者,她有八成的把握,这位背着孩子的小哥就是来乘船的。
“客官,可是北上京城,坐我的船,三日便到,今儿个雪大,来,先进去暖和暖和,仓里烧着火盆子呢。”船娘热情的道。
那少年哥儿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指的船,便点点头微笑道:“正是,还烦船娘姐姐领路。”
这船娘有三十多岁的年纪,长年在水上漂泊,肤色有些暗沉,看着颇似老成,此刻却叫这少年哥儿一声船娘姐姐叫的心花怒放,忙不叠的上前:“哥儿请,哥儿这去京城是投亲,访友,还是求学啊,如今天下一统,我大周德中帝贴了招贤榜,延请四方有才识之士,我瞧着哥儿文文秀秀的,定是那读书之人,到不妨去京里碰碰运气。”
船娘一边领着路,那嘴上也没个停,说到天下一统时,那语气还带着自豪。
只是少年哥儿脸上却没有船娘一样的喜色,那眼神远眺南方,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不用说了,这背着孩子的少年哥儿正是一路北上的元好和小鱼,自成功离开罪奴宫后,为了一路的方便和安全,元好便女扮男装,边行医边赶路,这其中她又病倒过几次,历时四个月才到易安,终于,快到到周京城了。
而南楚已经在三个月前灭亡了,但一些南楚将士却齐聚洞庭郡,拥立洞庭郡王为南楚新皇,于大周苦苦抵抗,八百里洞庭,小岛无数,水道迂回,而惯于陆战的大周将士在洞庭湖上几战几败,铩羽而归,最后大周只得在洞庭郡周边布下防线,双方僵持。
有人说了,大周德中帝贴的招贤令,最主要就是为了找到解决洞庭郡战事的方法。
当然,这些不关元好的事情,元好上京城,一是为了同二婆会合。二是为了找到贾先生的二公子贾庆宇。三呢,自然是找尹随报仇,南楚已亡,对于南楚帝的怨已随着国亡而消散,但尹随,为大周立下如此大功,回来必要加官进爵,要报仇,非一日之功,不过,罪奴宫几年,元好早就学会了忍耐。
“船娘姐姐说笑了,我哪有什么才学,不过是个游医罢了,还是个本事不高的游医,这回去京城,即是投亲也是为了我这小侄儿求医的呢。”元好浅浅的笑道。
“令侄儿怎么了?”船娘满怀关心的问道,又拨开覆在娃儿头上的挡雪雨布,粗看这娃儿,玉雪可爱的,可明显的那眼神却少了灵气,很呆,已经生育过三个娃儿的船娘一眼就看出这孩子不对,怕是呆症,这个可不好冶,便不由的眼前这颇有好感的少年哥儿:“客官,你可巧了,前阵子听船上的客人说了,神医莫望天过段时间就会到京城参加杏林盛会,到那时,你找他,没有冶不了的病。”船娘打着包票。
这船上来来往往的客人多,她消息倒是灵通的很。
“多谢船娘姐姐告知。”元好笑眯眯着点头。
说话间,元好已随着那船娘进了船仓,两眼一扫,船仓后面的位置都还空着,船娘领着元好过去。
“来,这位置你先休息一下,边上还有一张小床,可以给你小侄儿睡着,天冷,我去给你上碗热呼茶。”那船娘指着最后面的一个仓位有些殷勤的道,一来,这文秀的哥儿挺讨喜,二来,那背上的生病的小豆丁也惹得她母性泛滥。
元好看了去,虽然那个位置靠后,但却最宽敞,连忙笑着点头。
那船娘摆摆手便迈着大步离开,不一会儿,就捧了一碗热茶上来。
“谢谢船娘姐姐。”元好又一次感谢道。
“倒,我说这壮得跟汉子似的船娘怎么这般殷勤,敢情着,是这声姐姐的原故,江水嫂那骨头都轻飘飘了吧。”坐在前面的一个黑壮青年打趣的道,显然是跟船娘熟悉的。
立时船仓里一阵哄笑。
船娘两手插了腰,泼辣的回道:“你个黑龙,那也得看什么人叫,要是换了你黑龙,水嫂我也无福消受啊。”
呵呵,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这时,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领着一行客人上船,那精瘦汉子听到哄笑便道:“黑龙,你小子可以啊,连你嫂子也埋汰,以后别上我家混饭吃。”
“别啊,江水哥,我这不开玩笑嘛,瞧大伙乐呵的。”那叫黑龙的苦着脸道。
这时,那叫江水哥的连忙招呼着客人进仓。
“让别人都下去,这船我们包了。”随着那叫江水的精瘦汉子上来的客人里面,一个十七八岁的绛衣扎着英雄巾的公子不可一世的道。
那黑龙听了这话,突的一下站了起来,而那叫江水的汉子也皱了眉道:“不好意思,这位公子,万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如果公子看得起小的,就进仓,马上就可以出发了,如果瞧不上小的,那就请下船,生意不成仁义在。”
“你……”那嚣杂公子正要发难,却被一声男声打断:“二弟,说好了,这一行听我安排,咱们就坐这船。莫要再节外生枝了。”说话的是他边上的一位士子打扮,二十出头的青年。
“姐夫,堂堂相府公子怎么能跟这些贬夫走足为伍。”那绛衣公子兀自不罢休。
“那行,你随便,反正我这个姐夫也管你不得,回去,自然如实禀报爹。”那青年说着,也不理他,招呼着一干随从,便当先进了仓,找了个位置坐下,倒是后面几个随从,站在仓口,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绛衣公子黑着脸,嘀咕了几句,才不甘不愿的进了仓。
二人带着随从进了仓,整个船仓立马就坐满了,那绛衣公子的姐夫就坐在元好的对面位置,坐下时还冲着元好笑了笑。
元好也冲着他回了一笑,然后淡然的转过脸,端着茶碗喝茶,只是她心里,此刻却是有一种忐忑和一种道不明的情绪。
那绛衣公子,元好在未成为罪奴时也是见过的,是尹随长子尹波尹衙内,而那被他称为姐夫的,却是那个曾经跟元好有过婚约的宋哲,没想到他已成为尹府的成龙快婿了。
世事变幻啊。
曾经的未婚夫,再见时已是陌路。
小鱼这时醒了,将小脑袋耷拉在元好的肩上,两条细细的胳膊圈着元好的脖子,那小脸蛋噌着元好的肩,嘴里呵呵,呵呵的。
元好知道,小家伙饿了,便又抱着小鱼出来,问船娘要了热水,冲了一碗芝麻糊,然后回到仓里,一口一口的喂小家伙吃。
这时,船开始出发了。
而尹衙内显然不是个省心的主儿,这安静了没片刻,又调戏起同仓的一个卖唱女起来:“这位姐儿,来,唱一段给爷听听。”
那卖唱女边上是一个抱着二胡的老者,那老者看着尹衙内的样子,又看着那些手上提着刀的随从,只得喃喃的对那卖唱的女孩儿道:“小梅,来,咱们就唱一曲儿。”
说完,那老者就拉起了二胡,小梅就开始唱了:“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闹花灯……”
“呗呗呗,这不好听,来,唱那个南楚有名的小尼姑思春。”尹衙内一脸淫*荡的道。
“这位公子,这个可唱不得,小孙女虽然跟着老汉江湖讨饭吃,但也清白的。”那老者道。
“什么清白不清白的,我说唱就唱。”尹衙内黑着一张脸,这一路来叫那姓宋的管着,这不准,那不准的,没趣极了。
但那对卖唱的爷孙却是闭口,死也不唱。
“岂有此理,把那小娘子拉过来,给我乐呵乐呵。”尹衙内冲着随从吼道,这事儿,在南楚街头,他是惯犯。
“二弟,别闹了。”宋哲皱着眉道。
“这事你别管,你也管不了,这一路上,我已经很给你面子了。”尹衙内这回是发狠了。
宋哲这时脸色也不好看,这个衙内,他是真管不了,但这种事,他没见着就算了,这在眼皮底下,又是自己的内弟,他不能看着小姑娘遭殃,管不了也要管,于是,便冲上去,挡在那女子面前:“二弟,今天这事,我管定了,你今趟是跟我一起出来的,就由不得你。”
“我怕你有心无力。”尹衙内黑着一张脸,却跨步上前,直接拉过正在两个侍卫手里挣扎的姑娘,洋洋得意的看了宋哲一眼,停下头就啃。
一干随从立马横刀的,让一边已经一脸怒容的黑龙和江水等人都不敢上前。宋哲也被两个侍卫巧妙的挡住,一时脱不得身,气得一脸色更是难看。
“提个忠告,我劝你还是不要碰她。”这时一个淡然的声音响起。
众人望去,正是坐在最后,那个抱着孩子的文秀哥儿。
“怎么,就你这样还多管闲事,活的不耐烦了。”尹衙内不屑的道。
“不敢,在下可是为了尹公子好,就算是你好这调调,但也要爱惜身体啊,这个卖唱女身中一种特殊的毒,谁碰谁倒霉,可别不识好人心哦。”元好闲闲的道。
一听元好的话,那尹波和一众随从都不由的后退了几步,狐疑的打量了一下那卖唱女,唇红齿白,面容光洁,哪里有一丝中毒的样子?
“小子,你当哥这么容易被糊弄。”尹衙内冲着元好恶狠狠的道。
“是不是糊弄一试就知,这位姑娘,你过来一下。”元好冲着那卖唱女招了招手。
那叫小梅的卖唱女听说自己身中有毒,也是一脸的狐疑,但这公子在关键的时候阻止了这恶贼,累此,这会儿,小梅望着元好的眼神有一丝感激,这时,那老者颤微微的上前,拉着自家孙女走到元好面前,一脸担心的问道:“我孙女儿,身上真有毒?”
“若我没有断错的话,自然是真的,这样吧,我先试一针,有毒没毒一试便知。”元好淡笑道。
“好,那拜托这位小大夫了。”那老者道。
元好点头,从怀里拿出一根银针,然后让小梅把手放在一张凳子上,元好一针扎下去,几乎是以内眼可见的速度,那小梅的手背上,就冒出一个又一个的疙瘩,然后起泡化脓。看得一众人目瞪口呆。
“看见没有,这就是一部份毒素,在下用银针将这毒逼出体外,这就是毒在体外的表现。”元好收了针。
众人看着小梅的手背,这时没有人再置疑元好的话了。尤其是那尹衙内和一干随从,一个个面如土,他们刚才对这叫小梅的姑娘可是扯的扯,拉的拉,也不知这毒沾没沾上。
“求神医救救我这可怜的孙女。”那老者拉着小梅扑通一声就跪在元好面前。
“老人家不要担心,在船上这两日,我便为她针炙,等下了船,我再为她开两贴药,吃过之后,就可以把身上的毒清干净了。”元好连忙拉起那老者,又朝着那小梅姑娘虚抬了一下。
“那,这位小大夫,我们有没有事?”一个随从在尹衙内的示意下上前,讨好的问道。
“你们啊,即然碰到了她,那多多少少的总要沾一点的。”元好很是真诚的道。
“那该怎么解?”一边的尹衙内也忍不住了。
这下,元好却不说话了,只是抱着小鱼,眼对眼的逗着他。
尹衙内这回没辙了,只得冲着一边的宋哲打了眼色,宋哲对自己这个内弟也是很看不上眼的,可没办法,这一路北上,岳父把这小子交给自己,若真是出了事,那自己也无法向岳父和娘子交待。
只得上前冲着元好拱了拱手:“在下姓宋,名哲,这位小兄弟,请问尊姓大名。”说着,宋哲仔细打量了元好一眼,总觉得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可想来想去却是想不出来是否认得。
也怪不得宋哲不认得,当年两人订亲时,元好不过九岁上下,之后,因为订了亲,两人反而要避嫌,再加上元好长年卧病,本就不太出来,而九岁上下的元好和现在快奔十七的她那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也是,经过种种磨难,再加上这几个月的游医生涯,使元好的身高长高了不少,虽然仍是瘦,但也有着成人的模样了,又是男子装扮,谁还能把她同当年那个瘦弱的沈家四姑娘联想到一起呢。
“不敢当,我姓沈,叫沈四郎。”元好回了一礼道。
“原来是四郎兄弟,我这内弟不懂事,过后我一定严加管教,只是家里长辈疼宠的很,若是有个好歹,家里长辈伤心,还请四郎兄弟伸以援手。”宋哲十分有礼的道。
“宋兄客气,拉扯之间,毒中的并不多,只是少少的沾了点,有一个方法就可轻易解之,只是……”说到这里,元好又停了下来,让边上的尹衙内和一干随从急的直抓头。
“你快说啊,到底什么法子?”尹衙内性急的道。
“用地龙和黄金白玉虫熬成汤,连吃三日,毒性可解。”元好道。
“这地龙和黄金白玉虫是什么?”宋哲疑惑的问。
“地龙就是蚯蚓,黄金白玉虫就是蛆。”元好云淡风轻的解释道。
但一众听的人却面容扭曲了起来,一边的黑龙和江水等人却是忍不住大笑。
“你,你消遣本公子。”尹波冲着元好恶狠狠的道。
“公子又说笑了,是你问我求解毒的方子,我本着诚信给你开了解毒药,至于吃不吃再你,又何来消遣之说。”元好一脸纯良的道,说完,便不再看那尹衙内,一心一意的逗着小鱼玩,小鱼呵呵的很是开心。
“这位公子,没事的,蛆虽然咱们没尝过,但蚯蚓咱们吃过,味道挺不错的,那肉即嫩又润滑。”一边的黑龙咧着嘴道。
把个尹衙内恶心的脸都绿了。
一众随从也在纠结着,这药方,倒底是吃还是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