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出,长枪女相当悲观,与其他黄花会的成员大有不同。
“未来怎么样,谁都无法确定,何必如此悲观呢?”我问。
毕竟黄花会是当前世界江湖范围内最强大的组织之一,如果该组织的成员都悲观,那么,江湖人还有什么自信、乐观可言呢?
“我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大家。”长枪女向前挥手,指向视野中的罗盘村。
既然如此,我就能够理解了,并且佩服她小小年纪竟然有这样的胸怀与思想。
罗盘村的存在就是一种悲剧,如果村里的每一个人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等候黄花会的召唤,那么,眼下这至少数百人的村落,实在就是一个毫无自主力、自制力的机器,听凭上级调遣,不能有自己的思想。
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大陆,万象更新,欣欣向荣,十三亿人口万众一心,全都向着国家富强、民族复兴的伟大梦想加速前进,生怕辜负了这个美好的时代。
社会奋进的大潮之下,若是仍然存在罗盘村这样的“世外桃源”,那就太可悲了。
“如果我说现在是罗盘村的末日,你同意吗?”长枪女问。
我点点头:“末日只是计划中的结局,但人力可以扭转这一切,关键是你们要引导他们向哪里去?”
机器没有善恶思想,为善为恶,都是人为操控。
我不希望看到罗盘村的末日,更不希望,这群由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组成的死士集团给社会带来巨大的创伤。
“我跟他们,没有区别。”长枪女回答。
我再度无语,因为一切症结追溯过去,都会集中到五角大楼、美利坚合众国身上,造成“绝对无解”的结局。
“走,去看看。”长枪女指向离石塔最近的一个亮着灯的院落。
“这里不需要守护吗?”我问。
“一进罗盘村,就等于回到自己家。刚刚坦克帮那些人是我故意放他们进来的,否则,他们在村外第二个拐弯处就被大爆炸掀翻到深谷里去了。”长枪女回答。
“现在呢?”我又问。
长枪女摇头,似乎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和谐社会,任何江湖行动,都不要触犯刑律,否则,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我说。
这是我对当前社会形势的最根本认识,大家是江湖人,但更应该是一个社会人,必须遵守国家法律。那些动不动就血肉横飞、横尸满地的恐怖场面绝对不应该出现在敦煌,只该出现在电影电视里。
“江湖不归刑律管辖,自有江湖规则。”长枪女低声说。
我摇头:“你错了,江湖亦在刑律管辖之下,任何人、任何帮派组织都不可能凌驾于法律之上。这里是中国大陆,不是美国西部,做任何事都得照规矩来。”
对于这一点,港岛的其它帮派做得稍有不足,但霹雳堂却是严格遵守法律的正规社团。面对任何层面上的纠纷,能动口就绝不动手,能和平解决就绝不诉诸于械斗。而且,在“一国两制、港人治港”的国家民族原则之下,港岛的治安状况呈现出了自开埠以来就不曾有过的大好局面,深得港人称赞。
那些曾经红极一时的古惑仔们,下狱的下狱,跑路的跑路,全都失去了罪恶滋生的温床。
就拿臭名昭著的重庆大厦来说,目前已经处于警方严格的监控管制之下,犯罪率下降至个位数,所有跟犯罪沾边的讨食者自动撤离,不敢跟警方叫板。
港人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海晏河清、安居乐业的港岛,而不是英属殖民地时代的混乱、龌龊、污秽、阴暗的边缘城市。
在长枪女看来,或许黄花会仍然能够凌驾于法律之上。这种思想意识是长期以来形成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从很多媒体资料上看,在所谓的西方国家,绝对的法律公正是不存在的,这正是长枪女等人形成这种思想的基础。她们从美国到中国来,一时半会儿还不适应,某些江湖活动,的确可以逃离法律监管之外。
我们沉默地并肩而行,走到那个院落外面,有人已经迎出来。
那是一个衣着十分普通的中年人,穿着黑色的夹克衫和牛仔裤,头上胡乱扣着一顶棒球帽。他的双手都插在口袋里,大概是摸着某种自动武器。
一见到长枪女,中年人就向旁边一闪,恭敬地低下头。
长枪女一言不发,走进那个小小的院子。
院子的地面是用山上的自然石板铺砌的,高低不平,十分寒碜。
敦煌的郊区有无数罗盘村这样的小村子,也有无数依山而建的小房子,就像我眼中所见的院子里那三间北屋一样。房子十分低矮,屋脊最高处不超过四米,可以推断,室内净高仅有两米七八左右。
如果我不是亲眼所见,绝对想不到,这个普通的村子、这些普通的村民都跟黄花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屋里突然传出婴儿的哭叫声,长枪女肩头一颤,在院子中央止步。
世界上任何一对男女,一旦有了后代,心中就有牵挂,自然而然地失去了战斗的血性。很明显,这个中年人此刻的心情很不淡定。
“恭喜你。”长枪女低声说。
中年人摇头,惨淡地一笑:“没有什么可恭喜的,如果上头的命令早来几个月,这婴儿就不会出生。既然婴儿出生了,这就是一个悲剧。我会永远遵守罗盘村的誓言,绝对不会为了个人的小事,耽误黄花会的大事。”
这当然是一个悲剧,婴儿嗷嗷待哺,中年人却要自愿地奔赴战场,很可能献出自己的生命,让婴儿从小就失去了父亲。这个家庭能够代表罗盘村,是一个小小的缩影,或许其他的家庭里,还有比这更惨的事。
“战斗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惨烈,我方优势很明显,北方大帝派来的人也没有那么强悍。现在,发出号令,半小时后行动。”长枪女说。
中年人毫不犹豫地点头,向前几步,抬手摇动着屋檐下挂着的风铃。
那风铃是纯铜制成,一组三个,轻轻一荡,便发出清脆而悠长的响声。
这边风铃一响,隔壁院中立刻传出回应,亦是同样的响声。紧接着,东西南北四面全都响起了风铃声,一声一声、一层一层地传递出去。
“再去看看孩子吧。”长枪女说。
中年人稍一犹豫,顿了顿脚,叹了口气,推门进屋,然后反手关门。
婴儿的哭声小了些,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与那中年人嘁嘁喳喳地说了一阵。
长枪女的脸色十分难看。眼角似乎已经湿润了。
屋内的人使用敦煌的土语交流,我只能大概听懂,女人要那中年人无论如何活着回来,但中年人只说看好孩子,保重自己,却没有做出任何承诺。
这是大家共同的悲哀,就像二战时所有准备上前线的将士那样,全都写下了生死诀别书,要把生命献给国家,用身体去抵挡敌人的铁蹄。
“历史和现在没有什么不同,眼下我们要去击杀的,就是来自俄罗斯的敌人、日本的忍者。我们没有选择,正如过去的伟人们说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长枪女说。
伟人的确如此说过,而且那是战争年代最激励人心的铮铮誓言。长枪女此刻引用这些话,既是在激励别人。也是在激励自己。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我替她补充。
其实这句话更适合用在此处,因为无论是俄罗斯人还是日本忍者,都是中华民族的外敌。对方若要进犯,必当格杀勿论。
“龙先生,我知道向你展示这些,对鼓舞士气不利,但是我还想带你过来,看看黄花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纪律严明,有诺必践,仿效古人,杀身报国。这样一个组织,难道不值得每个人向它效忠吗?”长枪女说。
我皱皱眉头,感觉她的话毫无说服力,每个字都显得那么苍白。
“说说你此刻的想法?”长枪女追问。
我点点头:“贵派的很多做法非常值得敬佩,但是,不要把帮派利益强加在每个人头上。战争年代已经远去,和平年代已经来临,相信你们也能看到,如今的大陆并不需要江湖仇杀,从前那些必须动用刀枪才能解决的问题,现在该由政府和警察接手,这才是一个正确的程序。就像在美国,警察也不完全是摆设,而是保护市民、维护社会秩序、维持正常运转的必要工具。”
“今晚的事,只能按江湖规矩解决。如果上报,就会变成纠缠不清的闹剧。”长枪女摇摇头说。
屋内的谈话还在继续,婴儿的哭声已经听不到了。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强硬,中年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沉。
“没有人能拦得住一个即将走上战场的勇士,因为这是命中注定的,也是战士的宿命。”长枪女说。
我学着她的样子摇头:“在这里,没有勇士和懦夫之分。既不需要勇士。也不需要懦夫。”
长枪女笑起来:“好啊龙先生,我觉得以你的真实想法,现在可以去报警了。”
正常情况下,市民遭遇这种事,当然会打电话报警。但是,我了解这些事有多么凶险。如果警察贸然前来,只会引起不必要的混乱。普通警察在江湖高手面前,很大概率不堪一击,只有全副武装的特警才能对付这种极富战斗经验的帮派团伙。
“我不报警,还不到时候。”我说。
“那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今晚的事,就按江湖规矩解决。”长枪女说。
我点点头,没有回应,算是默许了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