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柳敏在国子监中并没有其他的朋友，于是便在心底将这个不留名的人引为知己。今日桌上照例多了一封信，却不是与他谈论学术上的问题，仅仅只有两个字：好运。
这是在预祝他几日后的科考成功，柳敏笑了笑，将信收好。转身走出了舍监，方一跨进国子监书舍的门，就听见众人议论纷纷。
柳敏一言不发，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他自然知道众人谈论的应当是天悦朝上的蒋家大小姐和二小姐的事情，可他出身贫寒，根本没有资格参与，更无从知道其中发生何事，也不屑知道。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正在此时，门外走进一人，身着雨丝锦夹衫，眉头却蹙的紧紧的。正是蒋允智。见蒋允智进来，众人的议论戛然而止，只眼神终究带了几分揶揄。蒋允智自然也明白众人的眼神意味什么，心中顿时起了一阵无名之火，只觉得众人都在看笑话一般的看他。于是大踏步的走了进来，路过柳敏身边时，身子重重撞到柳敏的桌子，顿时，桌上的墨汁整个倾倒下来，沾了柳敏一身。
蒋允智恶狠狠地回头，那墨汁也沾了几点在他的锦衫身上，他正愁没地方发泄怒火，此刻身上贱了墨汁，不等柳敏开口，一把便将柳敏从座上揪了起来：“你做什么！”
蒋允智在国子监，向来以亲切温和的模样示人。对柳敏虽然不亲近，可也不会主动挑衅，今日是被憋屈的狠了。可国子监的学生大多出自高门，也不能轻易开罪，放眼望去，只有柳敏一人可以随意拿捏。
周围人都是看着不说话，没有人会为了柳敏出头。柳敏被蒋允智提着衣领，他本身生的没有蒋允智魁梧，力气也不如蒋允智大，此刻只用一双清傲的眼睛紧紧的盯着蒋允智，并不开口。
蒋允智没有从柳敏的眼中看到害怕的情绪，更是愤怒无比，只恨不得将面前的人撕碎。深吸了口气，他突然一笑，恶意道：“你弄脏了我的衣裳，你说该怎么办？”
柳敏平日里在国子监中行事向来孤傲，若是往常遇到这种事，一定会据理力争，宁死也不肯屈服。蒋允智这样问，对于自尊心极强的他来说是一个莫大的侮辱，众人都等着看好戏，可出人意料的，那向来倔强的少年微微低下头，道：“对不起。”
众人都愣在原地。
柳敏就在即将冲动的一瞬间，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陌生人给他的那些信件来。其中有一封信中对方与他争论人生在世，是否应该在权贵面前折腰。柳敏认为宁死不屈，对方却道不然。对方说，内心正直，顺应世道才是明智之举。譬如竹林中的竹子，极少有被折断的，因为懂得顺风而行，可又保持着形状的端正，不至于被风吹跑。而挺直的孤木，路边的野花却最容易被风者断。前者不懂弯腰，后者不懂孤直。
顺应与坚持，本来就应当掌握一个度。聪明人掌握好了这个度，才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情。
在这个时候，柳敏突然想到信上的这一段话，对方说，世上之事，或许弯腰比坚持更难。
他看着有些呆滞的蒋允智，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蒋允智回过神来，从未想到这穷高傲的人会在他面前服软，可是他一点都不高兴，只因为柳敏虽然这样说话，可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孤傲，仿佛在嘲笑他的幼稚。一时间，蒋允智心中的怒火更旺了。他冷笑一声：“一声对不起就完了？今日你不为我舔干净！就别想出这个大门！”
国子监中的其他学生见此情景，不由得议论纷纷。他们平日里虽也欺负柳敏，也到底是自持读书人身份，不愿做掉价的事情。而一向温和亲切的蒋允智今日却咄咄逼人，也实在令人不齿。
蒋允智对周围人的看法浑然不觉，一心只想看柳敏狼狈的模样，想要柳敏在他面前求饶。若是不求饶的话，柳敏今日就算能出的了这个大门，日后恐也会有麻烦不断，毕竟他家中还有一个卧病在床的母亲。
柳敏捏了捏掌心，他容貌生的清秀，此刻更是有了一丝愤然，可很快的，那丝愤然也被他压了下去。他撩起洗的发白的青衫，轻轻道：“蒋公子定要如此的话，柳敏只有照做。”
说完就单膝跪了下来，堪堪要去替蒋允智舔那被墨点溅到的衣角。
众人都屏住呼吸，今日之事实在太过蹊跷，一来平日里最亲切待人的蒋允智竟会如此咄咄逼人，二来孤愤耿直的柳敏居然会屈膝忍让。
蒋允智也怔在原地，心中只有一股无名怒火发作不得。本想利用柳敏来发泄一番，没料到今日柳敏却似换了一个人般，好似一拳打在了软绵绵的棉花上，分明是低下的举动，可不知怎么的，被那双清傲的双眼一看，仿佛柳敏才是那个身份高贵的人在俯视自己。
蒋允智想到没想，就一脚朝柳敏身上踹过去，谁知刚一抬脚，就被什么东西打中膝盖，一下子没能动作出来。
莫聪站了出来：“得饶人处且饶人，允智兄何必跟一件衣服斤斤计较，柳兄也是无心之失，何必为了这事坏了几日后科考的心情。不如小弟赔给你一件衣裳，允智兄就别为难柳兄了。”
柳敏看了一眼莫聪，实在没想到莫聪会出来替他说话。蒋允智也诧异，莫聪的身份不是他能随意拿捏的，即使心中怒不可遏，也不能表现出来。他一甩衣袖，冷哼一声，干脆大踏步走出学舍，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待蒋允智离开后，莫聪对柳敏道：“没事吧。”
柳敏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倒也不顾自己身上满身的墨汁，对莫聪道了一声多谢，就坐回座位上，一声不吭的看起书卷来。他动作潇洒清爽，没有一丝郁结，仿佛刚才之事从未发生过一般，莫聪看在眼里，眸中闪过一丝深思。
国子监的生员们这般争执，却都没看见屋里的画面尽数落在屋外二人眼中。其实，宋主簿与陈祭酒很早便站在门外，宋主簿微怒：“蒋允智这人也太不像话，国子监是什么地方，以为是他贵族子弟可以随意耍横的？实在侮辱读书人的脸面！”
“心中郁愤难当吧。”陈祭酒道。昨日之事他们也有所耳闻，自然知道蒋允智何以今日举止反常。
“无论如何也不该对同僚如此！”宋主簿不悦：“只是柳敏今日却令我吃惊，竟也懂得退让了，若是往日，不知又要起多大的风波。”
若是如往日柳敏的脾气，势必又要大闹一场，于理而言柳敏站得住脚，可尚书府蒋权生是一个极为护短之人，尤其是对他的嫡子嫡女，最后吃亏的还是柳敏。
“他懂得弯腰，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陈祭酒目光加深：“从前是我们小看了他啊，此子能屈能伸，若能进入朝堂，将来必成大器。蒋超，差之多矣。”
宋主簿平日里听陈祭酒并不看好柳敏，如今他主动夸奖柳敏，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心中宽慰，附和道：“的确，且柳敏一片赤诚，为人刚正不阿，实属难得人才。”
陈祭酒笑了笑，不再多说。
蒋允智怒气冲冲的回了尚书府，刚回府便往楣清苑冲，通房丫头琳琅见他面色不善的往里走，忙道：“大少爷，夫人正与姑娘说话。”
接下来的几日，俱是风平浪静的度过去了。表面看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只是听京中流言，皇上有心认命翰林院赵大人为主考官，赵大人便广收考生贿礼。此事在市井中传言甚广，御史们纷纷上奏折请求彻查此事，而一年一度的科考关系重大，上头那位九五之尊闻言大怒，将赵大人停职查问，令派考官主考。
赵大人停职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据说蒋权生整整两日未曾回府，回府之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楣清苑那头一时人仰马翻，蒋允智也是发火一脸处置了好几个犯了小错的丫鬟，尚书府的下人整日惶惶不安，只有宛居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逸。
夏研送进来的那几个丫鬟蒋云琴一直放任未管，只芸香是个急性子，将那些丫鬟制的服服帖帖，柏芝虽然瞧着温和，其实骨子里倒也不怎么与人亲近，这些个丫鬟放在宛居便被不冷不热的晾着，一直六神无主。唯有那个书香，做事麻利干净，性情又温和妥帖，芸香与柏芝也都挑不出她的错处来。
因为主考官受贿的流言被压了下去，也算是因祸得福。
到了会试那一日，由礼部主持，蒋允智回府后并不十分高兴，可如今皇上任命的考官皆是脾性倔强的直臣，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惴惴不安的等到了放榜的日子，出人意料的，蒋允智仅仅考了第四百五十八名，连贡元也没有捞到。蒋权生气的将自己关进书房谁也不见，前些日子带蒋允智四处应酬的行为仿佛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蒋书雪失望无比，夏研想要去劝一劝蒋权生，蒋权生第一次对她发了火，通房丫头琳琅站在一边不敢做声。
蒋允智得了落第的消息，二话没说就出了尚书府，整整几日在酒楼中喝的酩酊大醉，日日不曾归家，倒似颓废了一般。
芸香将这些事情说与蒋云琴听时，语气是十足的解气：“原来这大少爷也只不过是说的好听，实则却没什么本事。听说他日日喝酒，老爷今日令人将他捆回来，是要动用家法好好教训他一番呢。”
“奴婢瞧大少爷还不如姑娘，姑娘可比大少爷聪明多了。”芸香撇了撇嘴。
蒋云琴垂眸不语，前几日她令芸香去市井传说主考官行贿的流言。上一世，赵大人行贿的事情是几年后才被抖出来的，如今她早早说出此话，皇帝势必会换主考官。而为了以防万一，换上的主考官，定是个刚正不阿的清流性子。蒋允智文章虽然做的不错，可过于圆滑，对于清流一派来说，最是厌恶此等文章，就算不落第也不会有好名次。
相反，柳敏那孤直的性子，却定是极对主考官的胃口。而皇帝亲自主考的殿试，有了她的那些信件，潜移默化的改变了柳敏的观点，也定能博得皇帝的好感。
柳敏啊柳敏，蒋云琴微微一笑，你可别让我失望。
果然，三日后，殿试成绩出，皇上钦点柳敏状元，莫聪榜眼，王子凌成了探花郎。
前三甲骑马游街，三人皆是新官服高骏马，又生的一表人才，许多闺房少女纷纷出来相看。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状元郎，年轻男子本就生的眉目清秀，一身大红官袍更是衬得容颜多了几分温润，而又自有一番清流傲骨。白马过去，皆是大胆的女子扔来的绢花。
柳敏心中却仍是狐疑，仍旧记得殿试上皇帝出的考题：昔闻圣人以礼治国，国盛，后圣人去，国衰。是以以礼治国为正道。然，又人曰：礼虽好，难束于民，唯以法约，天下循迹，当太平盛世。诸位以为如何？
听到考题的一瞬间，他便心中大惊，竟与那神秘人的第一封信一模一样。他登时心乱如麻，之前他以为以礼治国好，对方却认为应当结合治国。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如今再现这考题，他定了定心神，便如与那神秘人讨论的那般，侃侃而谈：礼与法，各有所重。以礼治国，国久民安，以法治国，国富民强……
他起先还有些不安，越说越流畅，越说越激昂，之前的犹豫全部抛诸脑后，第一次，他是这样自信的展露自己的抱负。
待说完后，才轻轻对着那九五之尊行了个礼：“学生愚见。”
四周静了许久，才听到高座上的人哈哈大笑起来，拊掌道：“好，说得好！天悦有此等人才，朕欣慰极！”
浑浑噩噩的被钦点了状元郎，柳敏心中还有些不敢置信，莫聪过来与他道贺：“柳兄这观点当真新颖，与往日柳兄的说法都不甚相同呢。”
他客气还礼，心中越发犹疑。若非知道九五之尊没那个嗜好，他几乎都要以为那个神秘人就是皇帝了。可毕竟不会是皇帝，但究竟是谁，在几日前便能知道考题，为什么要帮他？
柳敏心情有些复杂，他一生光明磊落，从未用过这等不光彩的手段赢过什么。可是真到了这刻他却不想主动说出一切。一旦说出一切，那个背后帮助他的人势必会受到牵连，并且他现在拥有的东西都会化为乌有。他还记得那个人送来的画，只有站的越高，能力才会越大。
年轻的状元郎春风得意，却没有看见拥挤的人群中有一张阴翳的脸，此刻正怨毒的看着他。蒋允智浑身酒气，瞧着那高高在上的状元郎。他比以前站的更高了，那双清傲的眼睛似乎容不下任何人。蒋允智狠狠捏了一把掌心，凭什么？
他转过身，消失在人群中。
这一日，天悦朝京中万人空巷，都是为了一睹那年轻状元郎的风采。却有一人潜入国子监的舍监。
柳敏住的舍监还未来得及清理，维持着平日里的模样。百里冥轩一身佛头青仙花纹深黑锦衣，在柳敏的书桌前站定。伸手拿起书桌上的一封书信。
上头只有五个字：多谢。你是谁？
百里冥轩挑了挑眉，莫聪说柳敏与几日前判若两人，在殿试上的一番言论更是与从前的观点不同。一个人长时间的观点不会轻易改变，柳敏的个性根本不适合做官，如今被钦点为状元郎，实在有些蹊跷。
譬如面前这封信，柳敏只有一个卧病在床的母亲，在国子监也没有熟悉的朋友。这个“你是谁”耐人寻味。
百里冥轩拉开书桌前的抽屉，抽屉里只有一沓书，他将最下面的书抽出来，从书里落下夹着的书信。
他看到上面的字。
看上去似乎只是普通的读书人之间的意见讨论，字迹锋芒内敛，又不显得圆滑，乍一看上去，竟十分肖似三皇子拓子然之手笔。
只是这人必然不是拓子然。
百里冥轩的目光落在最下面的一封信上，上面清清楚楚的写着：昔闻圣人以礼治国，国盛，后圣人去，国衰。是以以礼治国为正道。然，又人曰：礼虽好，难束于民，唯以法约，天下循迹，当太平盛世。
他微微一怔，寒星一般的眸子登时闪过一丝厉芒。
这是殿试的题目，而看样子，早在殿试之前就有人给柳敏写了这封信。这人究竟是谁，想来应当是皇帝身边人，莫非是宫里出了内奸？
但柳敏也只是一介布衣学子，帮助他又有什么好处。或许前几日赵大人行贿的事情也与之有关。百里冥轩将信收入怀中，道：“锦一，锦二。”
“主子。”房中顿时多了两名黑衣人。
“调一拨锦衣卫守着国子监，跟着送信人。”百里冥轩又道：“你们二人监视柳敏。”
“是。”
百里冥轩点头，秀美英气的侧脸一偏，恰好看到柳敏书桌前方悬挂的一幅画，月光照耀山川，丛林中萤火点点。
他看了一眼，便转身走出了舍监。
状元郎的风采令大锦朝许多待嫁闺中的少女倾倒，这天晚上，蒋云琴没有看书，芸香与柏芝对视一眼，芸香道：“今日听府里许多下人说，状元郎可生的一副好相貌，又风度翩翩，实在是一表人才。”
柏芝瞪了一眼芸香：“在姑娘面前浑说什么，也不害臊，莫非是思春了不成。”
“死蹄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芸香脸一红，笑骂道：“我如今是高兴，状元郎越得意，那边那位就越沮丧，想到这里，我就止不住的发乐。”
“这种话也是能乱说的，”柏芝瞟了一眼门外：“别忘了外头还有几个，隔墙有耳。”她说的是书香她们。
蒋云琴微微一笑：“大哥如今可难受了，想来应当会去酒馆喝酒才是。昨儿个城东新开的酒馆可挨着京城最大的青楼百花楼，今日恰好又是牡丹姑娘初夜的日子，大哥科场失意，想必要夺了个情场得意才是。可是牡丹姑娘身价不菲，大哥财大气粗，就是不知道尚书府有没有那个银子，去为大哥的美人买单了。”
芸香与白胡子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惊异。蒋云琴一个深闺淑女，说起青楼这些事来却是坦荡大方，让人心中别扭的紧。
正说着，柏芝推门进来。见蒋云琴看向她，上前几步半跪在蒋云琴身边，低声道：“姑娘，办妥了。奴婢让大牛跟着大少爷去酒馆，又故意说起牡丹姑娘最爱才子的事情。想来应当不会出差错了。”
蒋云琴微微一笑，京中的百花楼可是个销金窟，多少富家子弟的银子都砸在里面了。这牡丹姑娘又是百花楼的头牌。平日里卖艺不卖身，生的色艺双绝，今天是她的开包日，多少人都盼着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这牡丹姑娘又有个嗜好，生平最爱才子。若是这人特别有才，得了她的青眼，自然是艳福不浅。蒋允智如今落第，今日又看到状元郎那般春风得意，恐怕心中早已郁愤难当，成为牡丹姑娘的入幕之宾，也许只有这样才能令他心中感到舒服一些。
可牡丹虽说是喜爱才子，到底也是个做皮肉生意的人。一夜千金也不为过，何况是头一晚。多少高门少爷都抢着今夜，蒋允智又怎能独大？
上一世，牡丹姑娘的开包日，是被京中权臣李栋的大儿子李杨买下的。李杨以十斛明珠带五千两黄金买了牡丹姑娘的初夜，牡丹姑娘日后因此名噪京城，成为最昂贵的名妓。这一世却不知蒋超，有没有那个银子和李杨争夺了。
李栋，蒋云琴唇边笑容森冷，上一世让柏芝死在他身下，那一幕她永生难忘。李杨如今的出现，正是一个开始。死亡的丧钟刚刚敲响，她的复仇，终于要开始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