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文燕从九重殿退出来时,明月带着一点若隐若现的阴影高悬于空,汉白玉台阶两边挂着鲜红动人的红灯笼,宫女太监们端着各种东西在阶下弯腰低头侯着吩咐。
皇帝大婚,亲王妃们统统入宫随侍,她和秦亲王妃留到最后,此刻是洞房花烛的好时辰,二人也算完成了这一日的所有任务。
“皇后娘娘可真是明艳动人。”秦亲王妃已经中年,看着年轻的姑娘总忍不住流露出长辈的心情。
“南家的女儿都是很美的。”柏文燕应了一句。
“哟,是瑚亲王。”陈峰背着手站在不远处等着,秦亲王妃笑着道:“你们小两口真是恩爱呀,那我先行一步。”
陈峰点点头向她示意,随后转身也往宫外走,柏文燕跟在他身后默默地走着,不时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
陈峰也在看天边的明月。
“王爷在想什么呢?”她盯着他的后脑勺问。
“没什么。”
她没有追问,知道他心里有事,他心里一直有事,从她嫁入王府的那一天他就发现了。他待她好极了,可是这好总不是发自肺腑。陈峰待她好就像是一种责任,依着他严谨的个性一丝不苟地尽着一个夫君的责任,并且做的非常完美。
可是她总觉得贴近不了他的心。
柏文燕并没有不知趣地去讨好他,她嫁过两次,所以从某些角度来讲其实是非常了解男人的。她在半年的相处后立刻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个真相,陈峰的心里有个角落是永远不许人触碰的。她小心翼翼围着那个角落仰望他,希望有一天可以代替那个角落里的人。
“皇上大婚后就要亲政,王爷也会空闲一些。”脚踩在甬道冰凉的地砖上,她轻轻说。
陈峰“嗯”了一声没有回头。
“王爷,不如我们要一个孩子。”
陈峰没有立即回答,慢了半拍他说:“孩子不是一切。”
“难道王爷不想有自己的孩子?”她不想问,但还是问了:“还是王爷不希望我来生下你的孩子?”
陈峰停下脚步,柏文燕跟着驻足在他身后。
夜间的风格外凉爽,从这头望向甬道隔门的那头,陆陆续续依旧有宫人为收拾大婚的残局而在忙碌奔走。皇帝大婚普天同庆,可天底下的人未必曾细想为何而庆。
税,一文钱都不会少交,珍馐,一筷子都落不到他们嘴里。他们跟着欢喜,只是因为这是“传统”,祖宗留下的习惯告诉他们,反正上头高兴他们跟着高兴就是了。其实今天,真正打从心底欢喜的只有皇帝和南佳元,他们互有好感终成眷属,其他人只是各怀心事的背景。
“你不需要非得有个孩子。”陈峰转过身,眼睛明亮而专注:“不是非得和别人一样才行。”
“想要一个孩子并不代表想和别人一样,完全可以是、也仅仅是我想做母亲。”
“只是这样吗?”
陈峰严肃的时候面部表情会变得非常严酷,所有人都害怕他,他是沉默寡言的摄政王,不像另一位摄政王那样随和宽厚。
柏文燕再任性,也无法对着这样的他武装自己,“我想要一个孩子,一个我和你的孩子。”
他听明白了,背着手垂下眼。当然她会这样希望,他从来知道她充满爱意的目光和不安的眉头。他决定娶她的时候的确是为了缓解某件事情,但那些已经过去很久。娶了她,就有责任满足她所有的希望,至少一个男人应该让自己的女人得到平静和快乐。
“文燕,不是非得有一个孩子才行,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他放松了表情,走过去揣过她的手:“我喜欢你,并且永远不会再娶别的女人。”
喜欢如果是十分,陈峰娶她的时候便是零分,现在有多少并不重要,即使只有五分,他也说得确定的像有十分,何况他的确做足了夫君的本分。
柏文燕为这突然的小小的温柔欣喜若狂,她想咧开嘴笑又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只好咬着自己的嘴唇努力保持镇定。这种样子落在陈峰眼中其实很可爱,他晓得她在外头与人相处总是精致而强势,像涂刷漂亮的不倒翁,你把她用力推开,她就会狠狠站起来冲着你逞强。
“我们是夫妻,我希望你开心,真的。”陈峰无意识地露出一点笑容,所以这笑容完全发自肺腑:“文燕,你一定要明白,如果男人想要一个孩子延续后代,他根本不会在意哪个女人帮他完成这个目标。如果只为有孩子,那么尊贵的公主和青楼里的温香软玉是没有分别的,都只是生产的驱壳。而我,我希望你平安快乐,你该知道我那样的态度其实也是担心你。”
“你是觉得我年纪大了?”她还是漂亮,但的确不再青春。
陈峰默认了这个答案。柏文燕的脸上露出愁云惨淡的样子,这让人吃不准她是舍不得青春还是疑心丈夫嫌弃自己年岁渐长。所以他补充了一句:“你的样子倒是和当初分毫不差。”
“我当你是真心这么夸我。”
“当然是。”
“如果……”
“你有你的主张,我不想为这件事再争论什么。如果你坚持……自然我没有理由说不,一切顺其自然。”
和而不同,求同存异。
今天已经是他极温柔的样子了,柏文燕低头看了看被他握住的手点点头,也不准备用争执搅乱这份幸福。
柏文燕无疑是世上特别幸运的那一小部分人,她有属于自己的固执和好运,这种令旁人侧目的固执任性,却让她在人生的第三次婚姻中终于嫁到一个大多数人梦寐以求的男人。
而更幸运的是求仁得仁,她在半年后窥见了梦寐以求的小树苗,陈峰体贴她的不易,给她最好的一切精心安胎。十月怀胎一朝生产,她诞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世子,往来恭贺的人几乎踏破门槛,连皇帝都高兴地送来贺礼。
陈峰抱着这个孩子心中感慨良多,不管他在不在乎子嗣,真正有了自己的孩子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马上百日,王爷为孩子起个名字吧。”柏文燕说。
她胖了一圈,脸上相较飞扬跋扈多了一丝平和与从容。陈峰看得出她的改变,与此同时却也觉得和她的距离似乎因这孩子更近了一步。
他低头看自己的孩子,不由想到父亲。让孩子姓钱是不可能的,虽然他用权力替钱家沉冤昭雪翻了案,但只能继续一辈子当萧家的人。岐国公用他完成了一些事,同时也把他逼进了这样一个死胡同,所以这些年他连见都不太想见这位曾经的义父。
“容我想一想,好好起个名字。”
他抱着孩子挪近自己的妻子,一手按在柏文燕雪白的手背上,刚毅的脸融化出柔和的线条,像一个温柔的丈夫和慈爱的父亲。
“文燕,谢谢你。”
“谢什么?”
“很多。”
现在他真正有了一个“家”,阴差阳错也好苦心经营也罢,事实证明他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那个目的不纯的选择,最后却给了他安宁的归宿。他喜欢自己的这个家,很喜欢。
这是陈峰最后一次想起当初成婚的缘由,后来就忘了,只知道,他爱自己的妻子,也爱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