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四福也不好意思说不知道小慧挣多少钱,就含混着说:“知道,知道,小慧跟着老板你,发财了。”
“老板”这个词儿,是今年才流行开的,想不到他还知道用。
姚远这时候为取得他的信任,也只能猪鼻子插葱——装相了。
他就跟王四福说:“小叔啊,现在国家允许发家致富了,你这当支书的,就不想点法子,让大家都挣点钱,过富裕日子?”
他跟着小慧过来,也就随着小慧叫王四福小叔了。
王四福才四十岁出头,脸上却已经写满了沧桑,看着跟城里六十岁的人差不多了。
他们那一代农村人,响应号召战天斗地,修水库,建梯田,全靠人扛手抬,一点机械没有,算是出了大力,受了大罪的,长相老是必然的。
王四福听姚远这么说,忍不住露出一脸苦笑,那脸上的皱纹就更加显得深刻与浓郁。
当下他叹息一声说:“谁不想发家致富啊?可咱这穷山沟沟,除了石头就是石头,连个树都难养活,总不能砸石头卖钱吧?那个太便宜,全队的人都干那个,还不如种地划算!
今年县里让把山上的梯田不种了,种苹果树苗。可这苹果不是当年种当年收啊,少说得等三年。这三年,大家伙不种地吃啥?
再说了,这山上没有水,靠天吃饭,种苹果,能活吗?净瞎折腾!”
现在农村的基层干部,对上面不考虑实际情况的的瞎指挥,已经敢发牢骚,说自己的意见了。
这在以前,一句话不对就上纲上线的时代,是从没有过的。
虽然还是集体出工的公社形式,但干部们最敏感,知道上面的风向变了,要发展经济,不再以斗争为主,就敢于说真话了。
姚远就问:“要是依着小叔,咱们怎么干才能富裕起来呢?”
王四福就嘿嘿两声说:“这个呀,得问我大哥,他可是咱这村子里的能人,啥都懂得。生这俩闺女,一个比一个有出息,都成摇钱树了!”
王大福就说话了:“老四啊,你也不用拿话捎带我。不就是你要一百块钱,我没给你么?这一百块钱,你要是自己使,我二话不说,就是没有,砸锅卖铁我都给你凑齐。可你让我垫苹果树苗钱,那不是拿着钱白白往井里扔?我扔井里还听个响呢!”
王四福听他大哥这么一说,心里那个不痛快就上来了,也顾不得这里还坐着城里来的客人了,就还嘴说:“老大你还好意思提这事儿?我是借又不是让你出,到时候队上有了就还你。”
王大福也不服软立刻就质问他:“你那队上的账本上,除了欠账就是欠账,你拿啥还?等你还上我的债,我早就进棺材了,连尸骨都烂干净了!”
王四福就脸红脖子粗地喊:“队上不还你,我还能不还你吗?我是啥人你不知道咋的?”
王大福就轻蔑地一笑说:“你就这点本事。你从小使我的钱,我啥时候让你还过?我就是不愿意你白糟蹋家里的钱,这才不肯给你。我给你了,到时候你拿你家的钱还我,你家小青她娘还不埋怨死我?我想来想去,这钱不借你最正确,这样咱谁都不用白瞎钱,我也不落小青她娘埋怨!”
王四福就嘲讽小慧爹说:“要不你当不了村干部呢,全是老娘们儿见识,整天就知道打你那点小算盘。你就只看见钱了,就看不见你那是支持我的工作啊?我都求到你门上了,你把着钱不给我,你让我这支书怎么当?”
王大福不甘示弱,立刻回击:“不当更好!我是没那个当干部的本事,可我有自知之明。你好,没本事硬当。你也不算算,当支书这几年,你赔进多少钱去?你跑家里问小青她娘要钱要不出来,就跑我这里来糊弄我,我就那么好糊弄?”
小慧正帮着她妈做饭,这时候就实在听不下去了,冲这边喊:“你们哥俩见面就吵架,有啥好吵?守着客人呢,就不知道收敛点儿?”
看来,小慧在这个家里还是有一定发言权的。她喊这一嗓子,哥俩不吵了。
王四福就又嘿嘿两声,对姚远说:“让你这城里来的老板见笑了。”
从哥俩的吵架里,姚远倒觉出了这一家人的可爱。
小慧爹就跟他一样,是利己主义者,只算计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她小叔却有点像美美,心里装着公家。
姚远有时候就会想,要是把心里装着公家的人,都弄来当干部的话,这个国家无论怎样,都不会坏到哪里去的。
但兄弟俩却都是善良的人。只有善良的人,和善良的家庭,才能培养出像善良如小慧的下一代啊!
当下姚远就笑笑说:“没事儿,过日子,没有锅勺不碰锅沿儿的,我们家也经常吵架,不信你问小慧。”
这城里来的老板,虽说穿戴挺好的,像大干部,可是说话挺随和能说到人心里去。老哥俩就一起笑了。
姚远就问小慧爹说:“大叔,刚才小叔让我问您该咋办,您就说说呗。”
王大福说:“你听他的,他那是讽刺我呢,为我不借钱给他糟蹋!”
但小慧爹还是说了自己的看法。
他说:“这山上的梯田是学大寨那阵子修的,造老罪了!可是,大寨和咱们这里土壤墒情和地理位置都不一样,连风俗都差着十万八千里,你造这个东西,在大寨那里兴许是好东西,在咱这里就不见得是好东西。
上头号召因地制宜,啥叫因地制宜?就是这土地原来适合干啥你还叫它干啥!山上除了石头没别的,存不住水分,种上果树苗,它能活啊?这叫违反自然规律,不叫因地制宜!
这石头上面你能存住土啊?夏天几场大雨下来,梯田里的土就都给冲个七七八八,还种庄稼,纯粹白搭功夫,连种子钱你都收不回来!”
说到这里,就又冲他兄弟去了:“你说你个老四,你缺心眼子是咋的?年年带着大家挖土填山,年年土再给冲下来,你这不是折腾大家吗?”
王四福也是一脸为难说:“你以为我愿意干呢?上级让干,你不干可得行啊?你看不见我那梯田里就半尺深是土吗,不就为了糊弄上级检查吗?不服你来干,你还不如我会糊弄呢!”
姚远就听着笑了,看他们又要吵起来,就赶紧问:“那咱咋才能富裕啊?”
王四福就叹口气说:“这穷山沟里,跟富裕靠不上边。我就想着啊,让这全村一千来口子人都吃上饭,对得起大伙儿对我的信任,我就知足了!
咋吃上饭啊?我哥说的对,得真正因地制宜!”
小慧的小叔能在村里干这些年的支书,还是很有头脑的。
他干支书,日思夜想的,唯一的问题,就是咋让这一村子的男女老少都吃上饭,就算不能都吃饱,吃个半饱也行啊。
小慧和她妈做好了饭,大家坐在堂屋里的饭桌上,喝着小慧家里自己酿的地瓜干酒,王四福借着酒劲,就把他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原本,小慧她爹还想着把自己另两个兄弟也叫过来,小慧不让。
姚远过来找她小叔,是有正事说的。再把那俩叔都弄来,弟兄四个坐一块儿,不是吵架就是胡吹六拉,就什么事都不用说了。
小慧不让叫,她爹和小叔竟都没说什么,默默听了。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来,小慧在家里的地位,是和普通的妇女不一样的。
当然,在这样的农村里,小慧还是要和其他妇女一样,男人们吃饭的时候,她和她妈是不能上饭桌的,只能去兄弟屋里吃自己的。
而她的兄弟也没有来桌上吃饭,估计这也是小慧的安排。
小慧早就对姚远说过,她这兄弟,比她还“蔫儿”,烂泥扶不上墙。
从这一点上,姚远却感觉出来,小慧并没有她表现的那么软弱,或者用她自己的话,说是“蔫儿”。这还是一个外表温婉,而内心颇有主见的女人。
姚远倒是希望小慧有自己的主见,那样,将来才更容易培养她。
小慧爹的四个兄弟当中,就只有小慧爹和她小叔是有主见有本事的主儿,只是各自的想法不一样,发展的路子也不一样。其余那俩就是一般的农民,除了种地,别的也不会什么。
因此,只有这老哥俩在一块儿的时候,她小叔才肯说点儿正事。
可说来说去,这么个穷山沟能干啥?无非就是把过去的种粮食为主,改成副业为主,靠山里出的山货,各家各户多养殖些牲畜,去城里换钱。
可指望着这个,顶多也就混个肚子不饿,想着富裕起来,那纯粹就是天方夜谭了。
山里闭塞,王四福能想到放弃种粮的主业,一心发展副业,在那个时代,已经算相当不错了。
这时候,姚远才不慌不忙说:“我这里有个办法,说不定能让大家赚更多的钱。”
王四福就看姚远,接着就说:“姚老板,你说说,如果你的办法能行,我立刻就开支部会研究。”
姚远在家里失眠的那天晚上,就思考了许多如何能给自己的店铺供上货的方法。
代工这个方法,他不是没有考虑过。
现代好多的公司,并不设立自己的工厂,而是只掌握着自己产品的定型设计和销售渠道。
甚至有些大的世界知名品牌公司,连销售这一块都放弃给别人,只经营自己的品牌就可以了。
他在没有精力和条件拥有自己工厂的环境下,也可以采用这种上层公司运营的手段。
只是,他考虑一晚上,也没想到如何才能建立自己代工厂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