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黑石洞的路径，渐渐隐没在荒草中。

镇民们只是两个月时间没有去往黑石洞开采石头，道路就被荒野生命力顽强的野草蔓生侵占，越往深处，道路就越是狭窄。渐渐的就只剩两条细细的小径，并排蜿蜒地向深处拓展。

从小池镇外落下，时间便已然不早。等秦烨让周一仙爷孙俩自行安置，徒步走到十几里外时，天色已然昏昏暗暗，光亮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下来。走过一丛丛低矮灌木，前方出现一座山坡，山坡上覆盖着一片松林。

傍晚的微风吹拂，清新的松树气味随之传来。

修道之人多好“岁寒三友”，青云大山诸多绝峰上，不乏古韵神秘的老松。虽然此地的松林是远远不能与之相比的，但那中熟悉的精致与气息，还是让人感觉到放松。

当然，弥散在松林间浓郁的妖物气味，让这一切沾染了些许瑕疵。

妖灵之属，秦烨一点也不陌生。

因为此刻他的肩膀上，就趴着一只没精打采的橘猫。他之所以缓步走了十多里地，也正有趁此机会让闷了许久的孤城透透气。不过看它睡眼惺忪的模样，想来是一点儿也不领情了。

秦烨熟悉妖灵的气息，山上山下都遇见过妖物，自然也懂得分辨妖物身具气息的差别。似孤城、吹雪一类初生者，妖气便十分纯粹，没有含其他异样杂质。而山下妖物大多杀戮不凡，妖气里便自有一股血腥、阴鸷的刺激之气，修士可以清楚的嗅到这股气息。

再如青云灵尊那般，浑身妖灵气息在漫长的修炼过程之中，已然转变为另一种浑厚犹如山岳的气味，强大而神秘。

是以秦烨在松林之外驻足片刻，分辨了那股浓郁的妖气。与孤城不同，妖气里明显有着让人不舒服的戾气，不过出乎意料的没有太浓的血腥煞气。秦烨想到之前遇见的采石镇民，心中有了底。

踏入松林。

呼~，迎面一阵冰凉的阴风吹来。

睡眼惺忪的孤城叫这气息一激，登时浑身毛发一炸，“喵呜”地苏醒过来，大脑袋警惕地望着松林深处。

“呵呵，你可算舍得醒啦？”秦烨笑道。

“喵~！喵呜~”

“我主动来这儿，当然是早有预料的。”对于孤城那犹如加密的声音，秦烨凭借熟悉的默契，居然也能领悟，“怎样，和我一块儿去里面探探？”

“喵~~”

孤城人性化地猫眼一翻，举起爪子挠了挠耳朵，然后又慵懒地趴了下来。对于它的状态，灵尊此前倒是提及过，说是孤城凝练妖脉，便会激活隐藏的血脉天赋。这使得它的基础更加牢靠之余，接受这份天赋所需花费的精力与时间，也远比吹雪要长。

“好罢。”

秦烨无奈地伸手把它从肩膀提下来，使劲往袖口里塞，“你还是回里边睡去吧——哎哟，瞧你这身肥肉！懒猫啊懒猫，吃的多又动的少，再过一阵我这衣袖你都要钻不进去了啊！”

收入“袖里乾坤”，并不一定需要往衣袖里面塞。

不过秦烨就是想让橘猫自己切身感受一下，以便激发它的斗志。不过从往袖子里塞时，橘猫一动不动的懒散模样，明显任重而道远。甩了甩衣袖，翻手间多出一个黄玉葫芦。秦烨拔开塞子，咕噜饮下一口，眉开眼笑。

步入松林，天光更暗。

秦烨随手将葫芦挂回腰间，大步往松林深处走去。

走出一段距离，他站定脚步，侧耳似是在捕捉某种动静。山风幽幽的吹拂，自松林的空隙穿过，将秦烨鬓间头发拂动。不知道从何时起，周遭林间变得静寂，先前活跃的虫鸣之声一时断绝，只有那轻轻的山风。

不，秦烨嘴角微微勾起，露出有意思的神情。

在那山风里，还有另一个声音随风而来，声音很轻，听不真切。秦烨迈步往前，随着入林愈深，周遭林木也愈发古老参天，浓密的枝叶把外面渐渐显露的月光都遮蔽在外。

与此同时，那个声音也变得清晰而真切。

悠悠风中，带来的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她似是在轻唱低吟，声音幽怨，如泣如诉，即便听不清间中内容，也能感受到一股自然哀伤的意味——

“小松岗，月如霜，

人如飘絮花亦伤。

十数载，三千年，

但愿相别不相忘。”

声音越发清晰，那股入林是便感受过的气息，到此已经变得浓郁而真实。秦烨神情也认真起来，数百年修为的妖物，他还没曾遇见过——似“黑水玄蛇”、“云鹫”一类洪荒异种不提，那全然是无法抵御的可怕异兽。秦烨有自知之明，遇见那等异兽，当然得以保命为要。

忽然间，光线暗淡的松林里，突兀而又自然地出现一个白衣女子。

那一处松林稀疏，让外面投进来一束清幽的月光，好似黑夜里点燃了一把火，而那女子就正站在月光之中。月光如水，为她披上了一层银白的光辉。而她也是一个像水一样的女子，白皙的肌肤，纤巧的鼻，婉约的眉，温润的唇，无不都像水一样漫卷过来。

她的眼波流转，落到秦烨身上时，他感觉好似有一双手温柔的拂过他的脸庞。世间竟有如此狐媚的女子，当真让人难以置信！

不过，秦烨双目之中的迷离，并未存续到下一刻。

只见他眼眸中神光一敛，没有花费太多力气就挣脱了出来——狐媚之术，动人心神，惑乱灵智，乃是妖狐一族持之无往不利的手段。看着秦烨清朗沉着的目光，她的脸上露出意外，他的定力如此之强？

“姑娘，”秦烨开口道，“初次见面，不必如此敌对吧？”

因为神魂之故，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弱点，是以自修行日起，“净心神咒”这般咒文每日勤修，从未断绝。勤勉完全能够弥补神魂上的不足，使他面对迷惑术法时有足够的定力应对。

柔媚女子目光定定地看他，意味不明。

对于秦烨的话，她感觉一阵意外，怀疑之余暗藏警惕，却是深深地看他一眼，这才开口，幽幽地道：“你是正道修士。”

秦烨点点头：“不错。你便是小池镇民口中的三尾狐妖？”

那女子抬起头，望一眼天上明月。但见明月清辉越发明亮，朗照四方。

“便是我了。”她回过头来，柔柔的目光里仿佛蕴藏了某种哀伤，“那么，你是来杀我的吗？”

秦烨的沉吟让她一阵意外，而随后的答案更是让她怀疑——

“不一定。”秦烨说道。

“哼。”那女子陡然神情一转，似是愤怒又似不屑，“你们这些正道修士，果然虚伪无比！斩妖除魔不是被你们整天挂在嘴上吗？怎么还不敢承认了？”

秦烨笑了一下，反问道：“那你之前为什么没杀那些镇民？”

那女子脸色再变，仿佛被问到了禁忌之处：“我想杀就杀，不想杀就不杀，何须什么理由？”

“原来如此。”秦烨露出一副了然模样，却让那女子秀眉微颦，似是并不喜欢他这般模样。不过秦烨倒是确定了先前判断，眼前的三尾妖狐，并不是往日遇见那种嗜杀的妖物，或许可以交流一番。

毕竟，他此番前来本就不是为了除妖。

世间为祸于人的妖物多得是，除也除不完，没必要在此死磕。何况还有门中重要谕令，不便过于耽搁。

于是他便开口道：“其实我此次前来，并不是为你，而是为你身后的黑石洞。”那女子的“狐媚之术”失败后，她便恢复了平日正常的神态。此刻听了秦烨之言，更是冷笑一声，分明不信。

尽管如此，秦烨还是解释道：“我的一位朋友身中剧毒，需要一味生长在地火环境的药草祛毒。我来黑石洞，便是为了深入地火熔岩之处，采集药草罢了，遇见你也只是恰逢其会。”

然而，秦烨怎么也没料到，本以为解释清楚后能得到认同，谁想那女子听完脸色一沉，毫不犹豫地回绝：“深入地火熔岩？不，我绝不会同意！”如此坚决的态度，让秦烨意外地愣了一下。

“姑娘，在下当真只是为药草而来，没必要——”

他还打算再努力一下，那女子却绝然打断：“想都别想！”

“唉。”秦烨商量沟通的意愿被生生打消了，他叹了一声，目光也坚定起来，“虽然我并不想大动干戈，但为了在下那位朋友，只得说声抱歉了！”

“呵呵呵呵！”

那女子被逗得发笑，一双狭长的双目寒光闪过，“看你打扮，是青云门的弟子吧？”

“不错。”秦烨并没打算隐瞒，一身道袍辨识度俨然极高。

“不愧是大派出身！只不过——”那女子身影忽地一动，“年纪轻轻如此口出狂言，未免太过狂妄自大了吧！”

嗖嗖！

呼呼呼！

随着那女子一动，静谧的松林，陡然响起一阵嘈杂动静。那些参天古木背后，一道道妖风凛冽，其中更是夹杂着一声声压抑的兽吼，凶猛而凌乱的气息瞬间从四面八方出现，所有的目标全都锁定在了秦烨身上！

“嗷呜！”

黑影自树后飞扑而下，却擦着秦烨的身体错过。

惊鸿之间，腥臭的气息扑来，不过他也看清了黑影具体之物——“狼魅？”秦烨似是赞叹，又似期待那般道，“都是山精林魅啊，看来姑娘的‘媚心’之术，的确妙用无穷。呵呵，不过至于在下是否妄自尊大，立时便能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