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个小孩,下生就既不哭也不闹,从来不调皮,能看书会读报,因为年纪太小做不了什么大人的工作,就每天变着法儿地讨大人喜欢,给你洗碗,帮你擦地,捶捶你的腿,捏捏你的腰,相信大部分人都会觉得毛骨悚然:这孩子这是从哪儿学的?这还是个人吗?其实火星科技那一拔研究人察智能的人都有这种感觉,但他们首先就知道这个智能根本不是人类的那种,而且这些人无一例外地都相信,不论哪种智能,它对人类的态度都要比人类对自己的态度要好一些,因为按理说没有什么智慧对待人类会比人类对待自己更差了不是吗?
这个……好像是对的……但那只是对人类当时所认知到的现实世界而言罢了,人人都知道宇宙里有绝大多数的东西是人类没有发现的,但他们还是一厢情愿地相信那些东西里没有任何一种会比人类这种智慧对人类本身敌意更大,这就不是傲慢,这属于愚蠢了。
当然,从人类的认知里是很难跳出这个圈子的,除非……他们被更凶狠的力量打击过。现在看来火星人当年禁止搞人察智能其实是一个相当有远见的行为,架不住的就是你不搞别人会搞,最后吃亏的还是你。
智能钻机只有成长,没有可爱,它比一个人类小孩差得太远了,这一个方面是因为它的脑容量本来也就不大,没那么空间存那么多的可爱。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从它出生开始灌输给它的信息里也跟可爱这种东西无关,它只接收到了旁人想让它接受的那些——其实也就是盛成章编辑过的那些信息,类似水星内部的构造,岩层不同钻法,如何在水星内部作业,怎样保养和维护自己的机械设备这类。如果给一个人类小孩灌入这些东西,他很可能会莫名其妙,然后就号陶大哭起来:这是什么鬼!我为什么要承受这种垃圾信息?但智能钻机不会,它一边接收信息一边开始自检,然后从侧矿道爬出来一个倒栽葱就跳进矿道深处去,默默地开始挖……
它是怎么想的呢?它对挖掘这种行为有基本认知吗?它知道自己挖下去以后会产生什么后果吗?这些都是谜,随着原子脑的不断自洽和扩容,想知道它的想法是根本不可能的,你只能通过一些行为来猜它的逻辑——其实这也是盛成章当初的基本课题,是他的初衷之一,而他的恶意也是后来顺便加上去的。也就是说,他的所有对火星人的想法以及火星人的现状、水星崩溃以后火星人将面对的灾难这一类东西他根本没有往信息库里加。
因此,如果单从理论上讲,所有智能钻机的行为都跟盛成章本人的想法没有什么关系,这个情形可能就相当于盛成章生了一个小孩,告诉他你身体上的结构是怎样的,你所处的环境大概是什么情况,你自己应该怎么保护自己,然后就把这孩子扔下不管了,后面的行为都是这孩子自发的。盛成章当然也想到过这一点,他知道钻机的行为最基本的就是跟他无关,它们有自己的逻辑,或者是被别的东西吸引,它们是自己跳进矿道里去的。
一个智能钻机比猪鼻子要粗一倍,长五倍,如果从机械结构上来说这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机器,但如果从智能上来讲它可能就是一个五岁小孩的水平。一个五岁的小孩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它就是想钻钻水星而已嘛——因为以它的构造,以它当时所处的那个位置,以它身上那些部件可发挥的功效,它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不是吗?
大部分的钻机照盛成章的想法应该就是这样想着然后跳进矿坑深处去的,盛成章的猪鼻子就通过船锚跟它连在一起,它一跳就把他也带着跳下去了。
先前盛成章在水星监狱的时候在胳膊上就带着一个袖筒一样的家伙你还记得吗?那就是他的显示屏,也就是信号接收器向他发回那些老早就扔下去的智能钻机的位置的那个工具,现在他又重新调试打开了接收器——在下面的时候信号部要比在上面强,相当于开了个雷达车出来跑,找什么都比较容易。他看了看先前那些信号,有的变稳定了,有的反而显得不安——它们在动来动去,那个样子,有点像面前是一根水柱而背后着起了一阵大火的蚂蚁,前无去路后有追兵,于是它们就绕着那个柱子不停地动起来——那些智能钻机也绕着水星核心开始乱动乱蹿,就像感应到了有什么东西来了似的。
这是心理作用还是真是这样呢?还需要观察。
盛成章在猪鼻子上准备了一个月的粮食,在他想来,如果在这个时间段里他们什么也没做成,那么这个粮食的量差不多也够他们返航……当然,如果还有返航机会的话。返航这件事盛成章和王烬从来没谈过,其实大家心里差不多有数,下去的话上来的机会就很渺茫了——因为下去是相对容易的,钻机在前面拽着他们,如果要返航,钻机十有八九靠不住,他们就只能用猪鼻子本身的能量破开一条路钻出来。猪鼻子倒是有这个能力,可是它也得有相应的能量才行,想从水星内部钻个窟窿跑出来,可能性基本是没有的,猪鼻子的能量太弱了,穿不了那么远。当然,这还要看钻机到时候能钻多深,如果它只钻个百十公里,开足马力给一炮钻出来也是有可能的,但是……
主矿道在深入二百公里的地下以后有一个急剧的紧缩,最后十几公里就像一道钉子的钉头一样是非常窄的,矿车能钻进去,钻机和猪鼻子还相对可以腾挪。到了最下面的时候就几乎没有什么活动的空间了,矿道这个时候到了尽头,矿道只有不到一公里直径,到处都是矿车的钻头伸下来打出的洞,他们在寻找主矿脉。在这里这个矿脉出现了个断层,矿道的深处就像被霰弹枪喷了一下一样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孔,那都是矿车的钻头打出来的,他们也得慢慢地扩大这些小孔,小孔连大孔,大孔再扩展成主矿道,所有水星监狱的矿产作业都是这么做的,二百多公里的矿道就是这样从无到有打出来的。主矿脉就在下面不远,水星监狱迟早还要再找到它并且把矿道拓宽,也就是说,他们还会挖得更深。
到了这里的时候智能钻机停了一下,它打开自己头部的雷达扫描了一番,然后找了一个它最喜欢的这种小孔里的一个,默默地就开始钻探——在盛成章眼里,它挑的这一个和别的那些小孔没什么分别,所以他只能理解为它最喜欢这个,其实……倒也不完全是这样。
我们说过先前有很多钻机已经下去了,有很多已经靠进了水星的核心,它们也必然像这一个钻机一样面对过同样的问题,就是从哪里开始入手,它们的选择都差不多是一个地方。水星的质地我们是知道的,她内部包含有大量的金属元素,最多的就是铁和镍,所以在水星打矿洞没有那么容易,因为她太结实了。但是硬中自有硬中手,不论你多硬,人类都有办法把你钻通,把他们想要的东西带走。水星的结构图是很多年以前就绘制出来了的,现在这些剖面图还在不断更新,做得越来越详尽越来越缜密,水星内部哪里有什么矿他们都一清二楚,误差不会超过五百米,而这种图当然也在那些钻机的脑子里,所以它们挑的路一般都是最省力最容易往下钻的,十个钻机里有八个走得几乎就是同一条路——再换句话说,这些钻机之间也有某一种共同智慧在起作用,它们具有同样的思考方式。
也就是说,盛成章跟着的这一台智能钻机很快就计算出了自己要走的路径,开始向下挖,而且因为以前就有其它钻机走过这条路,相当于是水星每一个晋升日的内部震荡把这些路径又重新掩埋罢了,可对钻机来讲它就是那条路,不单这一台,还有其它许多台钻机这么走过——走得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埋是来不及的。从盛成章的视角看,他用光电雷达就看不出智能钻机走的这条路有什么不同,但其实这已经是一条老路了——他其实是知道这条路的,以前那些钻机大部分都这么走,但是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人类的设备看不出什么不同来,只有那些钻机才知道。
也可能是,被其它钻机钻过以后你再从这里下去就相对要容易一些?他只能这么理解。
所以那台钻机钻得非常之快,先是笔直向下钻了几十公里,然后莫名其妙拐了个大弯,向旁边又钻了十来公里,接着又开始向下钻。这个时候猪鼻子和外面的通讯就彻底断了,盛成章从全息图上拉开了水星地图,以猪鼻子为参照开始重新定位,不然他就会连自己跑到哪里都不知道——也就是说,很多信号在下到这个深度以后就传不上去了。
其实她挺可怜的,我应该多跟她聊聊天。盛成章一边看地图一边想道。
他说的“她”,当然就是指王烬,之所以说她可怜,因为盛成章现在可以大概地预测智能钻机往下钻的速度了,用不了多久它就会钻到猪鼻子绝对没办法跑出去的深度——换句话说,在他眼里他们已经相当于死定了,所以他觉得王烬可怜,可是,你自己不也一样可怜吗?他倒没有想这个。其实王烬这个女人是挺喜欢跟人说话的一个人,不过是她一般遇不到配跟她说话的男人,因此上她就被迫孤傲起来了……其实大可不必,谁不是这样呢,也没几个人像你一样孤单不是吗……
看到现在这个情形,盛成章倒仿佛是松了一口气似的,什么都不用想,现在就剩把自己能做的事情做好了。他一边盯着猪鼻子的定位,一边检测四周的震荡波(现在毕竟是水星的奔雷日,越往下钻这种震荡越明显,而钻机就像知道现在就是钻下去的最好时机似的拼了命地向下向下向下),一边扭头看了十七一眼,这一眼差点把他吓出心脏病来——十七披头散发地把脸贴在通讯器上,眼睛瞪得滚圆,就像一个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