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干到半夜,就晌午的时侯吃了块儿干饼,喝了碗疙瘩汤。
个个累得筋疲力尽散了架一般,虽是饥肠辘辘但都没遮没盖躺地上就睡得死猪一般。
城墙几个缺口边,都堆起了小山般的土包。
再没搜拣出活人来,城墙里外死人分成两堆。一堆西国人,一堆土西人。
土西人没法也无需造册子,只数个数,也不用割耳朵报功,这些土西人不知死在哪个人手里,清理战场的人是无功可报的。但都得拉山里去,自己人埋了,土西人一把火烧了。
给死人造册子还差得远。管领又是牢骚,妈的,这活儿最是个麻烦。咕囔着明个儿再从犯人里拣几个会写字的,一起写快些。
倒是来拉尸首的牛车马车也就十几辆,往山里来回一趟得一个多时辰。册子造快了也没用,人还是拉不走。
第二日牛车马车来得好多,下午的时侯,宋双看到了李纪车行的车马。
李纪的马车不是去镜山了吗?怎回来这般快?那土西小子可逃出去了?
和车夫搭讪,“大哥,你可是李纪的?我在你车行边上住过,看着面熟。”
“嗯,李纪的。”
“是我军里租了你的车?”
“哪里能租!是白用。”车夫说得没好气,话出了口又急忙换了语气,“嗯,嗯,还说什么租,大军抵御外敌,我等出些力应该的,应该的。”
“记得你车行十多辆车呢,怎就看着两辆?”
“都出来了,本来是去镜山的,临时又打发我两辆去东大营了,那边忙完了又派到了这儿。”
宋双“噢”了一声,心里寻思,也不知道那土西小子扒的那辆车,是去镜山的还是东大营的。若是去东大营的,给搁那儿了可怎么办。
东大营是怎么回事,宋双不知道,只听说过,离风野城近离镜山远。
探探情况,“这一路上可有敌人,大哥。”
“哪还有敌人,这都两天多了,大军都追镜山那边去了。”赶车把式急着走,上了车又回头一句,“也有,都死人了,还得我这车拉山里烧去。”
没探听到啥。
这一天马车多,城里出来的马车牛车更多,都浩浩荡荡装满死人往山里去,敌的我的也不知道多少尸首拉了个精光。册子也造完了,犯人里有人才,挑出来十几个会写字的,自然快了。
太阳落山时,北城墙下终算是干净了,众人残破营房里睡个早觉。
又想起那土西小子,觉得他可怜。担心他被抓住,又怕他害自己人。
唉!我若当了将军,就不让打仗。可是,人家要是来打咋办?这仗,还是免不了要打呀。
掏出土西小子塞给自己的物件,是一个小小的木牌,长不到两寸,宽大约一寸。做得精致,上面顶朵云,下面踏朵云,中间刻着两个字:矻朵。
那‘矻’字宋双不认识,‘朵’却识得,想起土西小子说什么‘哭朵’是他名字,这两字写上面是不是他名字?
从韩远那里得到了证实。
宋双用木棍在地上写了那字,愣把刚打起呼噜的韩远给拽了起来,“韩大哥,可认得这字?”。
韩远不情愿又努力地睁开眼,睡眼惺忪端详片刻,“不认识”。
又要躺下睡,忽想了起来,“对了,这字生僻,好象是个矻。”又补充了一句,“矻,和哭泣的哭一个声儿。”
说罢便倒头睡了。韩远确是累了,给死人造罢册子,又给管领叫去给活人造了个册子,比宋双还歇得晚。
韩远不敢肯定,但宋双肯定了。是的,哭朵,矻朵,原来这字也念个哭。
矻朵,也不知道那矻朵能不能活。
矻朵啊,但愿真如你说,你是个不愿打仗的,但愿你莫再害人。放了你的可是我啊,你若害人,我的错可就大了。
但愿人不伤你,你不伤人,好好地回去,蓝天白云下放羊牧马吧。
但愿吧。
一觉睡得塌实,在管领的喝斥声中猛睁开眼,天还没亮。
“走了,走了,都快起来。”
这近三百人里,军士不多,几乎都是犯人。犯人在那管领处不敢多话,宋双斗胆问了一句:“将军,我们是去哪里?”
“镜山。”管领答了一句,随即转向众人,“快都列队。”
“老子姓李,叫个李大牛,从今后你们就都是我的兵。”管领自报了姓名后,更抬高了声音冷哼一声,“不管你以前是干啥的,当了我李大牛的兵就是风野城的大军。”
风野城的大军,‘大军’?脑子活泛又细心的犯人似乎从这话里听出了点儿意思。
“我说干啥你们就干啥,当兵就是听上官的话。”李大牛嗯了一声嘶哑的嗓子,“我指哪儿你们就得打哪儿。”
‘当兵就是听上官的话’,犯人里面活泛又细心的又听着象是有道道,‘当兵’,这意思是不是说我们真的入军籍了?
却是有几个犯人原就是李大牛管辖下的,和李大牛相识。嘿,这李大牛原就是董进帐下管犯人的。
几个相互瞅了瞅,其中一个实在忍不住了,“李将军,是不是要给我等入军籍了?”
李大牛“呸”一声,“你个瓜子,这话说得不明白吗?从今后,我李大牛带的也是正儿八经的兵了,以后都给我尻子后面跟紧点儿。”
听了这话,犯人们面面相觑,又是欣喜又是疑惑,长官,你倒是说得再直接再明白些哈。
“还没明白?操,守城前大将军就有令,打完仗你们就都是兵了。刚才又传下令来,把你们都编到我帐下,都是我的兵了,都入军籍了,册子都造好了。”
一阵寂静,谁先喊了一声“我们入军籍了”。
这一声喊让犯人从不敢相信中猛醒过来,突然山洪爆发一般,狂呼声大笑声嘶吼声哭喊声都喷了出来。
“我们是兵了。”
“我们入军籍了。”
“我不是犯人了。”
……
韩远忽然明白过来,怪不得昨天又让他把活人的名字造了个册子。
“我入军了,我不是犯人了。”泪水哗哗地就从韩远眼睛里涌了出来。
最后守城的大多是犯人,犯人里的精壮。兵本来就没多少,又都是老弱。所以活下来的大多是犯人。
这是个几乎是犯人的群体,是个犯人摇身一变成了兵的群体,里面零零星星几个兵没有听到赏赐冷眼观看外,每个人都在用各种声音表达着欣喜若狂。
李大牛可没什么高兴的,虽是管着正经兵了,但还是个管领。以前四个管领分管万余名犯人,手下兵几十号犯人近三千,可比那别处管领管的人多得多。
可也没啥不高兴的,好歹是带正经兵了,也能让那些斜着眼儿看自己的正规军管领正着眼儿看了。
想到这儿,做人和他名字一样粗的李大牛也哈哈大笑起来。
嘿,我李大牛这气也够长的,我都笑罢了,你这些怂人咋还没止住。
“好了,都别给我鬼哭狼嚎了。”李大牛拿出了长官的威风,“都给我打住了,打住了。”
连喝了几声“打住了”,人群终于静了下来,只有轻微的止不住的喜极而泣声。
“好了,都别忸怩了。”李大牛又嗯了嗯嘶哑的嗓子,“当兵了,都有个当兵的样儿。都给我听着,咱这还有新的任务。”
天热水喝得少,哑嗓子给卡住了,话也停住了。
这一停顿,脑子活泛又细心的又犯嘀咕了,新任务?可又是打仗?这守城黑压压蚂蚁一般上去,活下来的就这点儿人,这又去打仗!还能再那么幸运吗?可别入个军籍到头儿来只入个名,命还是丢了。
一个斗胆问,“将军,可又是去打仗?”
李大牛的嗓子缓过劲来,一声厉喝,“当兵还怕打仗吗?”
那人顿时蔫吧了,不光他,似乎整个人群都蔫吧了,只是在李大牛瞪过来的目光下,嘴里还言不由衷地咕哝着“不怕,不怕。”
“看你个怂样儿。”李大牛一脚踢那人尻子上,“仗,想打也没了,土西人早给我大军撵镜山那边去了。咱是去给一路上战死的兄弟收尸,操,估摸这一路上咱兄弟没多少,大都是土西人。嗯,土西人也得收了,不收不行,总不能让臭味儿往风野城飘吧。”
好多人脸上顿时轻松了许多。
“没出息的,看把你这些怂货吓得。”李大牛忽抬高声音大喝,“谁以后再给我当缩头乌龟给我李大牛丢脸,小心你脖子上的头。”
严厉之色扫了众人一圈,猛一声:“军法处置。”
人群鸦雀无声。
忽一声嘶吼,“绝不给李将军丢人,不给楚大将军丢人。”
这一声吼得好,也不知是个真不畏死不惜命还是会来事给大人抬轿的。
但这一声,听得李大牛欢喜,“好,有胆气。”
那人吼那一声时是挥起拳头的,李大牛指着那还没落下也没想着落下的拳头,“你小子先给我当个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