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子班依旧如平常唱曲。
自斗殴事件后,社子里观众粗口戏谑的言语倒少了。
只因这城里有个传言,这曲子社是得大将军庇护的,谁有天大的胆敢生事。
一日,忽有将军府的人到戏社,说是将军唤曲子班次日午时入将军府唱曲,命众人早做准备。
那人又放下一锭银子。
老赵喜得眉开眼笑,明面上只为那锭银子,心中却另有高兴处。
晚上的曲子也不唱了,叫众人早些休息。又私下里叮嘱小贾,明日入府仔细观察了,但切记不可行事。
小贾咬着牙应了。
第二日,有人来引了众人到将军府。
车马在府侧门外停了,有人出来抬了唱曲的行当,又有人引着众人向里走。
那小贾看将军府时,心里难受眼里便有泪要出。
却是为何?只这府地却是小贾幼年时生活的地方,五岁时方离开。那房屋、院墙、道路虽修缮改造过,但大体未变。
倒是城里已无什么印象,只府内还依稀辨得大概。
那屋那路,那亭那木,却似回到了孩童时侯,当年玩耍情景父母音容忽都浮现。
心中酸涩只欲喷涌而出。
却是老赵轻咳一声,小贾猛醒,只见那眼色暗示,忙忍住了泪水随众人向里走。
这将军府并不恢宏,房舍不多更无园林,路是石板铺的,墙也只是青砖砌就并未粉饰。
小贾模糊记得路径,过三道门,拐两次弯,行五六十米到一个院子,正北一座大殿堂,后面依次有房舍,左右亦有耳房厢房。
那院子未曾变过,长宽各有二十多丈,东南角上一座亭子也是当年就有的。
只今日再见时,感觉比记忆中小了些。
那时年幼,这院子自然是显大的。
十五年了,物是人非。
只大殿门前两侧的榆树已过了屋顶,倒是大了。
大了,一去十五年。
只见那大殿前面廊下已摆下十余套桌椅,自是供听曲人用的。
如今,这里已另有主人。
小贾记得幼时在大殿后面的房舍里住,也常在大殿前后玩耍。额头上的包正是从大殿基座摔下来跌的,母亲把他抱在怀里往头上抹油的情景便浮现出来。
又有泪有恨,只强忍了告诫自己,莫坏了大事。
忽有人问老赵如何布置,老赵答应了叫小贾和李孝上前布景,又有男女仆人带三个唱曲的去厢房穿扮衣妆。
老赵拿眼叮嘱小贾,小贾亦用眼色回告老赵,你放心,我忍得住。
不多时准备停当,只见大殿内一短髯方脸之人身后众人簇拥着走了出来,一众或老或少俱是男子。
虽幼年时见过一次,但并无印象,只是小贾知道,定是那贼了。
那贼笑着大声道:“今日请诸位来陪我听听乡音,都是自己人,只当是在自己家里。”
众人纷纷道谢各按位置坐下。
那贼便是大将军燕楚,众人自是帐下军官和幕僚了。
坐下后,燕楚挥挥手道:“叫唱曲人上来吧。”
下面管家忙叫老赵等人到院子中央,老赵引众人跪了,燕楚看着老赵道:“却是见过,你便是那班主。”
老赵忙答:“回将军,小人便是。”
燕楚温和道:“起来吧,站着说话。”
众人谢了随老赵站起身来。
燕楚问道:“你们从何处来?”
老赵躬身答道:“回将军,小人这班子从南面细柳城来。”
那燕楚环顾左右道:“细柳城是南面富庶繁华之地,又是南曲发源地芜城的近邻,想这曲子定是原汁原味的。”
说着又转向右首,“记得予之故乡是细柳城吧。”
一中年男子起身道:“将军,末将故乡正是细柳城。”
燕楚朗声笑道:“好,好,这军中虽多南来乡党,却大都来自偏僻地儿,予之难见同乡,今日来了故乡人可喜可贺,闲时还需尽尽同乡之谊啊。”
那人笑答:“自是,自是。”
燕楚又转向台下众人,“只听着你这老板口音古怪,不似南面人。”
老赵拱手弯腰,“小人本是北方人,生在沙河那边翠城。”
燕楚“哦?”了一声道:“何以从南面来,又经营了这曲子班?”
老赵又将讲给店主老桂的那番话讲了一遍,末后又说这其他的倒都是细柳城人。
燕楚又问:“老板多大岁数了?”
老赵答:“粗鄙人丑陋苍老,其实也刚五十。”
实际上老赵只四十岁的人,但那面相只在六十上了。
燕楚笑笑道:“你说到这里讨生活,现今可讨得多少。”
老赵讪笑道:“不出我想,边关将士豪迈,就是百姓也大方,生意还好。但若得养老时,还需时日。”
燕楚听了大笑,众人也跟着笑。
笑罢又环顾左右道:“这班主与我年龄相仿,那几个还是孩子,讨生活实是不易,来我这边关可莫叫欺辱了,只愿他们有了积蓄,过得安稳生活。”
众人附和,老赵更是俯首称谢。
问答间小贾偷看那贼,心中虽恨,却是忍着只要把贼认得清楚。
问罢了,燕楚笑道:“我这闲聊了半天,大家也等得焦燥了,这就唱吧。”
院内已铺了红毡搭了屏风布景,众人开唱。
今日观者,尽是这城里有权势之人,众人自是仔细。
也不说唱些甚么,自是拣最好听唱得最熟的来。
一曲唱罢,燕楚问左右:“大伙儿可听得明白?”
众人有答懂的也有答不懂的,但大都说好听。燕楚左侧一文士正是许真了,感叹道:“这乡音多年未闻,今日听来甚是亲切。”
只有一黑脸汉子笑道:“只是个一句儿都听不懂,不如我北戏吼得爽快打得热闹。”
燕楚哈哈大笑,“这厮只会说实话,只是今日陪我听曲可坐得住。”
大汉笑道:“坐得住,将写且听,我只喝酒,那女娃又长得好,看半日也不烦。”
旁边一汉子忙扯那黑汉衣袖,“才喝可就醉了。”
燕楚只当未曾听得,笑道:“改日我陪你听北戏,今日耐着性子让我享享乡音。”
那黑汉也自知失言,讪笑着道:“多谢将军。”
又唱一段送夫出征。竹官扮出征将士,莺啼扮新婚娘子。
道的是离別话,唱的是不舍情。
这一出正勾出那廊下各人心情来,离别家乡于这里常年镇守,这曲正是唱这些人的。
唱罢了,尽是感慨之声。
燕楚道:“这段唱得好,谁不愿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我军中男儿不能孝敬父母照顾妻儿,只无人保家卫国,又哪能安享太平,知晓这理方是真正大丈夫。”
旁边一长髯汉子拱手道:“军中辛苦,幸得大将军体恤,将士们自然忠心守卫这疆土。”
燕楚摆摆手道:“是王恩浩荡,知我边彊将士辛苦,多有体恤。”
汉子忙道:“是,是,王恩浩荡,也是将军善待军士。”
燕楚神色变得凝重,“若得一日,那土西于我朝俯首称臣,我等方为不负王恩,只这般时还需诸位同心。”
众人纷纷道:“吾等誓死追随将军,定让土西臣服。”
燕楚又摆摆手道:“是不负王恩,为国效力。”
众人又紧跟着纷纷道不负王恩为国效力。
又一段劝学,说的是丈夫玩物丧志疏于学业,娘子晓以大义劝其专心学问。
那丈夫赴京赶考去了,自是又一段离别。
结尾处那丈夫去了,娘子还在那里以目相送,吟唱着说不尽的离别之苦道不完的期盼之情。
燕楚又评判道:“这个好处是教人努力的道理,为人一世,且不论文武,若有成就时都需努力。”
说着转过头想对身后青年说些甚么,却瞥见那青年两眼直直地盯着唱曲之人,那时台上只一女子。
燕楚只做不见,偏过头对许真道:“这段那男娃唱得好,比方才演军士更适合些。”
许真笑道:“那娃柔弱,更像书生。”
唱曲人略作休息,老赵和李孝一人一头儿抬屏风换布景。
老赵腿脚不灵便,被地上红毡绊了一下,李孝又走得快了些,把老赵前面拽着后面拖着一个趴扑子跪到了地上。
老赵圆胖,趴地上却似个老鳖,样子甚是狼狈,众人见他滑稽都忍不住笑了。
李孝忙放下屏风去扶,老赵一手扶腰一手撑地站起身向上拱手道:“将军恕罪,粗笨人扫了将军兴致。”
燕楚笑道:“只你这等身子又是老板,这般事却要亲干。”
老赵答道:“将军不知,这班子里男人一个尚小,那敲鼓子的臂膀不灵便用不得力,只我虽残疾却有些力气,这般活便是我和这拨弦子的做。”
燕楚“哦”了一声道:“你只旁边说明白了,该换哪个叫府中人干便是了。”
老赵连忙道谢。
再唱一曲喜气洋洋的贺丰年,自是农家人喜获丰收的欢欣。
燕楚转过身问那青年:“吾儿可听懂一二?”
原来那青年是燕楚之子。
那公子答道:“父亲,孩儿虽听不懂唱的甚么,但感觉到欢乎鹊跃之声喜气洋洋之意。”
燕楚喜道:“我儿却懂这曲子之意,只可惜吾儿尚未去过江南,待这边疆安定了,得以告老还乡时带吾儿回江南定居。”
公子道:“总有一天父亲还成心愿。”
那曲唱罢,己唱了有一个时辰,却是个喜气的结尾。
燕楚道:“今日你几个也唱得久了,该歇歇了。”
说罢吩咐管家给曲子班赏钱,众人谢了自有人带了出去。
燕楚喝了口茶,对左右众人道:“今日之曲,大家有爱的有不爱听的,全当是陪我了。”
众人尽道将军高兴我等自是高兴。
燕楚笑道:“高兴,高兴。”
说罢忽收了笑脸长叹一声。
众人惊问将军何故叹气。
燕楚微皱双眉神色凝重,环顾众人道:“自吾镇守这边疆以来,从来不敢懈怠,今日却为何听这曲子?”
众人目光只看燕楚,等将军后话。
燕楚缓缓道:“不敢懈怠自是不敢负了王恩,再者也是为我等守住这安身立命之地。诸位跟我镇守这城,均是鼎力支持,吾心中甚是感激,亦不敢辜负诸位。”
忽有人道:“我等今日全是将军给的,哪个不感激将军。”
众人生怕落了后,皆吵吵嚷嚷附合称是。
燕楚摆摆手道:“不,我等今日全蒙王恩。”
燕楚又扫视众人,缓缓道:“只虽是王恩浩荡,若守住这安身立命地,无论南北,还需同心,诸位都该有个思量。”
这话虽缓,却是字字有力。
说到此,燕楚忽然停下。
众人只思忖将军这话的意思。
忽一粗壮声:“我等只听大将军的准没错。”
这话却是那不好南曲爱北戏的黑脸大汉吼出来的。
这一吼,却是炸开了锅,众人皆争先恐后附合,虽话不同,意思只有一个:只听将军的。
府内群情激奋,将军自然高兴,先前已命人备好筵席,肉山酒海里一番热闹,直至晚间方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