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客气,二十块!”他冲我伸手。
我很高兴的付了钱,觉得自己遇到了新时代的济公。我又问他怎样才能走出公园到达环海公路,因为这是他的地盘儿。
“问路十元。”他很认真地说道,“劳动总是被尊重的。”
我毫不犹豫地拿出十块钱递给他。
“别忙,年轻人,十块钱之外还有一个条件,”说着,他将先前我给他的二十块钱贴到鼻子上用力一吸,然后很享受的从嘴里喷出带着钱臭和鱼臭味儿的肺腑之言:
“带我去海边。”
我看了一眼将脸紧贴车窗朝我们看的三个女生。“这恐怕不行。”
“那你只能在这里转悠一晚上了,鬼打墙的故事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我浑身打了个冷颤!马克思、霍布斯、洛克这时候给不了我丝毫力量,我需要的是林正英、午马和洪金宝。
“放心,我也是个唯物论者。”他鼻子哼了一下说,“但凭我的经验,有很多精明的司机一到这里就犯迷糊,何况像你这样身边还跟了三个小情人儿的司机。”
“你去海边干什么?”我问。
“听说今晚那边很热闹,我自然也想去凑和一下喽!”
“好。”我会心一笑,“上车吧。”
“我来开车!”他说。
“你来!?”
“不然你根本走不出这里。”他耸了耸肩,开车门前对着后视镜再次理了理自己的发型。
我握着那个扳手,犹豫着坐进了驾驶室。
车里的三个女生一边捂住口鼻,一边“嗯、嗯”的冲我发出强烈的暗示。
“放心,小女孩儿们。”他发动车子向前开去,“我从前的女朋友比你们漂亮一百倍,我和她分手的时候她还是个处女。哈哈!我是太爱惜她了,可她现在没我过的幸福。”
我不得不承认他的驾车技术是一流的,而且车子七拐八拐竟逐渐远离了刚刚的那种不祥的气氛,他的表情仍不甚清楚,不过凭声音推断他的年纪应该只有三十几岁。我逐渐习惯了他身上的腥臭味儿,手中的那只扳手也不觉放松,他一路不停的唠叨让挤在后排座位上的三个女生也同样如此。
“嘿!听个歌怎么样?”他打开音响按钮。郑钧的《**裸》。
“我的爱!**裸!我的爱呀**裸……你让我忍不住的狂热……”他时不时扯着嗓子跟着唱上几句,竟是一流的嗓音。
“我以前超爱唱歌来着,”唱罢几句,他说道,“我的那些女朋友也都喜欢听我唱!”
“有过很多女朋友?”我忍不住问。
“当然,”他打了个很臭的喷嚏,“不过在女人和自由面前我选择了自由。女孩子有时候很烦的,她们一会儿让你干这干那,一会儿又让你不要干这不要干那——这和我的人生理想绝然不搭嘛!”
“你的人生……”
“当然,谁还没有个******想法么?”他抢断我的话,“你看那些住在城市里的人,那些格子里的人,一闪一闪的灯光就是他们的生活。那种生活对应天上的星星!你抬头看那些星星(他指着车顶),你能看到他们的生活么?(我看到的只有小海狮的肚皮)晚上我就看那些星星解闷儿!——你猜他们在干什么?给小孩擦完屁股再跟小狗擦屁股、你给他一巴掌她还你一巴掌、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玩花样,还有的喜欢光着身子到处乱窜,可一出门立刻变得人模狗样——星星将他们那点子事儿反应的一清二楚。要是他们出了门——当然这个从星星是看不到的,但大街上到处都是——他们还得跟那些小心眼儿的人纠缠,跟那些搬弄是非的人一起搬弄是非,然后痛打一顿喜欢挨打的人!‘生物带着它的种种例行的乐趣正自动滚滚前行’!——我早就他妈烦了!”
“然后你就——”
“然后我就从星星里跑出来,成为流星,独自一人闯荡呗!直到让人们以为我是个疯子。”
我意识到“特立独行第二”出现了。
“他们错了,”他又急不可耐地接着说,“我才不是******疯子,但我也不只是个流浪汉,我其实是个知识分子,我看过的书顶得上******一火车!我的朋友都烦了,他不愿再让我跟他寄书过去,说那书很臭,真他妈混蛋!”
“喂,你多大了?”后排的廉燕莽撞地问。
他突然回头看她们,将她们吓得往后一缩。
“我也不知道我多大了。”他傻笑了一会儿,“我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地方,身边唯一的一块表也给弄丢了,所以我不知道时间。我得声明,我根本不想找什么狗屁桃花源,凡是我去到的地方都是桃花源,而且全都散发狗屁味儿!相信我,曾经有条狗跟过我一段时间,圣伯纳德狗,我知道那味道……想带上你私奔——奔向最遥远城镇——想带上你私奔——去做最幸福的人——”他又唱起来。
“那你都怎么生活?”我问。
他止住了唱。“我喜欢一个地方就多待一会儿,不喜欢就拍屁股离开。”他问我有烟么,突然又扭头看了看,随即冲我摆摆手,“穷人的日子过够了,就去住一个星期的总统套房过过富人的日子,海边待腻了,我就跑到山里同和尚住一阵子。我是很爱讲故事的,如果你们想听,我会给你们讲上一天……想带上你私奔——奔向最遥远……我遇到过小偷、强盗、洪水、干旱、遇到过让我失了身的妓女,也救过好几个老家伙的命,我还从一个很厉害的瞎了一只眼的人贩子那里救出了一个乞讨的小男孩儿,可我把他交给警察的时候,那小子反咬我一口。哈哈!将来肯定也是个人贩子!——喂!现在的美国总统是不是奥巴马?没错,是那个黑不溜秋的家伙,那小子长得有点儿像他。” 他打开车窗朝外吐了口痰。
“唉!现在我还真有点儿烦了。”他又继续说道,“‘上帝造人是叫他生活,不是叫他思考’!该过的日子已经过完了,可我又不想结婚,不想有小孩子,那应该是我走不动以后的事儿吧。唉!看过《永生》?博尔赫斯?——一旦成了长生不老的人,即使乌鸦在你身上做窝你也懒得动。生活必须得更新,所以我得找个新生活。”
车子忽然开出森林,我们几个长长地舒了口气。歌曲换成了《灰姑娘》。
“往那边走。”我伸手向右一指。
“什么?”他问。
“要想去热闹的地方就往那边开。”我指着方向冲他说道。
“唉,想听听我下一步的打算?”他顺从地按我的方向转动方向盘,表示“方向”不是重点,他的“话”才是重点。
“监狱。我有必要去监狱里住一段时间。”他很认真地说。
“什么!?”我的心一颤。
他的猛地急刹车,所有人都大叫了一声。我的鼻子狠狠碰了一下,扳手“咣当”掉在地上,后面的三个女生也在黑暗的车厢里“哇”的一声叠在一起。
“监狱。我必须去监狱里住一段时间。”他手握方向盘,面冲前方冷冷地说道。
“你想干什么!?”我手捂鼻子(幸好没流血)。
“要进监狱最好的方法是什么?你告诉我。”他在黑暗中冲我扭过头。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报警吧。”我很没有底气地提高了一丝嗓音,而后扭头看了看后面的三个女生。她们蜷缩在黑暗里,发出紧张恐惧的喘息。
“你说的没错!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他松开刹车板,小海狮又向前开去,我紧绷的神经再次放松。疯子!我暗自骂了一声。
“我应该活在一九八四年!”他又接着道,“是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年!那家伙在我自由过度的时候突然给我启示:大概没有比监狱再适合我的生活了!我的**生活!只有在那个世界,我才知道我先前这样做是对还是错呀!没错,没错……爬过了唐古拉山遇到了雪莲花,牵着我的手儿我们回到了她的家……太多的问题,她会教你……找到你自己……”
这次他没有再继续他的话题,歌曲和唠叨之间不再自由切换(尽管无论哪个都带有鱼腥臭)。我们身边的车辆开始增多,于是感到安全许多,可无论我的手指再怎么试探性地插进鼻孔看看软骨有没有受伤,他也没有朝我看上一眼——这不是他关心的问题。
终于我看到浑浊的灯光,听到杂乱的鼓声,身边迅速掠过抢时间的车辆,驾驶座上的疯子也只是在跟着郑钧一起唱歌——人类文明,终于见到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