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澈问泰坪里的那几人:“怎么了?”
“啊?”
“获了胜得了奖赏本该高兴,我看你们却有些心不在焉?”
那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似乎有点吃惊周澈的观察力,吞吞吐吐了会儿,一人说道:“获得奖赏当然高兴,小人等只是为……。”
“为什么?”
“为本里的事情犯愁。”
“何事?”
“小人里中准备立桑苗僤,集全里之力,效仿安文里,在里中内外种下桑树。”
“我听你们的里长、里父老和盼师说过此事。怎么了?可是有了难处?”
“依盼师的章程,以每户出钱之多少来定将来桑苗之归属。小人里中不比安文里,大多数的民户都很贫困,虽倾尽所有,凑得的钱还不够买苗百株。”
“噢?”
“以此计算,出钱多的可分桑苗三五株,出钱少的则不足一株,实在不够分配。——小人家贫,出的钱少,分不到一株,故而愁闷。”
周澈了然颔:“……,原来你是为此愁。”
早在前汉时,种植千亩桑麻,每年的收益就可达二十万钱,如今虽不致翻番,但也早超出了这个数字。一株桑树差不多“值绢十匹”,也就是一株长成的桑树值钱两千左右。虽说桑树苗会便宜点,但对泰坪里大部分的民户来言仍是个不能接受的高价。
周澈沉吟片刻,说道:“你说你们里中凑得的钱总共只够买百株桑苗?”
“是的。”
“分不到一株的有多少户?”
“这,……。”说话这人没有留意过,与旁边那几个本里的人推算了会儿,估摸出个大概的数字,答道,“二十户上下。”
“这二十户出的钱共有多少?”
说话之人更不知道了,又与本里的那几人低声估算了多时,不确定地说道:“可能有万五六千钱。”
一万五六千钱最多够买十来株桑苗,换而言之,也就是还差一半左右。
周澈心道:“若差的钱少,我倒是可以给他们补上。如今差一万多钱,……。”他家也只是中人之家,没有这么多的闲钱,现在能动用的除了早前借给邢刚的那五千钱之外,最多还能再拿出三四千钱。总不能为了帮助泰坪里把自家的积蓄悉数拿出。他倒不是可惜钱,而是一下把钱拿完,以后怎么办?他既有意交接豪杰,立足当地,总有要用钱的时候。
他看了看泰坪里的那几人,转念又想道:“我自来亭中后,不论是善待姜父、还是结交南凌诸人,功夫大都用在了轻侠诸辈的身上,对普通里民并无太多的投入。要细说起来,这倒是个机会。……,并且,这泰坪里与别的里不同,里中居民多是太平道信徒。若能借此机会市恩于他等,对日后也许会有些好处。家中闲钱虽不多,但还有几百亩田地,大不了以后需要用钱的时候,将田地卖了就是。反正天下即将大乱,田地留在手中也无用处。……,前时还劝说许阳‘市义’,换到自己,怎么就忘了借此‘市恩’呢?”
思及此处,他哑然失笑,立刻做出了决定,笑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我见你在场上蹴鞠时辗转腾挪、勇往直前,是一个好男儿,今日居然也为些许钱财犯愁了?不足之处,我来替你补上就是。”
泰坪那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听错了:“什么?替小人补上?”
“不但替你补上。……,你们几个呢?是不是也分不够一株桑苗?”
另外的那几人中,有两人点了点头。
“也替你们补上!……,还有你们里中别的住民,凡分不够一株桑苗者,我都替他们补上。总共差多少钱,你们算个数字过来,……。”吩咐韦强,“先去将那五千钱拿来。”
韦强已经养成了一个“良好”的习惯,周澈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去做,大声应了诺,回去亭舍。
周围的里民被他们说话吸引了过来,得知周澈将要替泰坪里的民户出钱补足桑苗后,无不惊奇。从小到大,听说过“好官儿”,但从没听说过这样的“好官儿”!不收取贿赂已是难得“青天”,而这位居然还肯自掏腰包拿钱给辖下民户?窃窃私语,频频目注周澈。
周澈若无其事,只与泰坪里那几人微笑谈话,话题不外乎桑苗、里中的收成等等内容。泰坪里那几人不敢相信周澈的话,对谈之际,神思不属的,回话常风马牛不相及,周澈也不介意。
直等到韦强将钱拿来,周澈递交过去,那几人尚且如在梦中,不敢置信。
最先说话那人惶恐推辞。
周澈说道:“严格来说,这五千钱也不是我的,实是阿刚欠乡亭许阳的钱。许阳因念及乡里之情,将债券焚烧掉了,把钱还给了阿刚。阿刚因此也愿如许阳,把这些钱也用于乡里。我代替他做主,就用在你们泰坪里吧!余下不够的,等你们算好数目,再由我来出!”
周澈说这五千钱是邢刚的,但里民们都知道实际是他借给邢刚的,也就是说,这钱是他自己的。
南凌在旁边,听他先说许阳、又说邢刚,心中想道:“澈君可谓‘善则称人,过则称己’了!……,邢刚暂且不说,只说那许阳,在听闻此事后肯定会欢喜非常,对澈君必倾心相待了。”周澈此举,既“市恩”又“推善”,不但自己得了好处,而且还得了别人感激,一举两得,加在一块儿,得到的好处就更大了。
那几人推辞不得,只得收下,彼此对视了一眼,跪拜在地,将钱高高捧起,叩说道:“生我者父母,养我者澈君!”旁观的其它诸里的里民也纷纷拜倒在地,齐声称颂。
一时间,操练场上人人拜倒,独周澈与南凌、韦强寥寥数人站立。在感受到了里民们的敬畏后,周澈很快又感受到了受人爱戴的滋味。他脸上含笑,顾盼左右。
韦强侍立在侧,偷窥他的表情,心道:“早前问澈君之志,他说县吏非其所愿。今观其举止,不是‘县吏非其所愿’,而是县吏根本不能包容他啊!”对周澈为何来任职亭部更加好奇了,不过他忍着不问。
有了之前给自己的提醒,周澈牢牢记着来亭部的目的,里民们的敬畏不能使他得意,同样里民们的爱戴也不能使他忘乎所以。他承认这种感觉很让人享受,但依然保持着清醒,谦虚地请里民们起来,笑道:“休息得也差不多了,准备开始下一次蹴鞠罢!”
……
南凌的猜测一点儿没错,周澈“善则称人”的举动被在场的里民们传播开来,第二天下午就传到了乡亭。许阳听说后,欢喜非常,不住口地问报讯的宾客:“乡人如何说我?”
宾客凑趣,夸大其辞地说道:“少君的恩义传遍乡中,乡人都说:便连安城的周氏听说了也夸赞少君呢!都以与少君同乡为荣。”
在周澈来找他的时候,许阳没把安城周氏放在眼里,但这会儿听了宾客的话,却欢喜得手舞足蹈,说道:“周氏也夸我了!周氏也夸我了!”想那本郡周氏天下知名,是党人中的党人、清流中的清流,便是士子儒生也会为因他们的一句夸赞而兴奋异常,何况许阳呢?他没把周氏放在眼里是一回事,但得到周氏的夸赞是另一回事。
许阳坐立不安,搓着手,喜笑颜开地说道:“那五千钱是邢刚的欠债,我既已不肯收,就不能算我出的。澈君以厚实待我,我不能坐受虚名。”
“少君此话怎讲?”
“我要实打实地出钱!”
“出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