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犹未毕,忽听得豁喇一声,西纸窗为人撞开,飞进一个人来。厅上众人都是高手,应变奇速,分向两旁一让,各出拳掌护身,还未看清进来的人是谁,豁喇一响,又飞进一个人来。这两人摔在地下,俯伏不动。但见两人都身穿青色长袍,是青城派弟子的服色打扮,袍上臀部之处,清清楚楚的各印着一个泥水的脚印。只听得窗外一个苍老粗豪的声音朗声道:“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哈哈,哈哈!”
余沧海身子一晃,双掌劈出,跟着身随掌势,窜出窗外,左手在窗格上一按,已借势上了屋顶,左足站在屋檐,眼观四方,但见夜色沉沉,雨丝如幕,更没一个人影,心念一动:“此人决不能在这瞬息之间,便即逸去无踪,定然伏在左近。”知道此人大是劲敌,伸手拔出长剑,展开身形,在刘府四周迅捷异常的游走了一周。
其时只天门道人自重身分,仍坐在原座不动,定逸师太、何三七、闻先生、刘正风、劳德诺等都已跃上了屋顶,眼见一个身材矮小的道人提剑疾行,黑暗中剑光幻作了一道白光,在刘府数十间屋舍外绕行一圈,对余沧海轻身功夫之高,都暗暗佩服。余沧海奔行虽快,但刘府四周屋角、树木、草丛各处,没一处能逃过他眼光,不见有任何异状,当即又跃回花厅,只见两名弟子仍伏在地下,屁股上那两个清清楚楚的脚印,便似化成了江湖上千万人的耻笑,正在讥嘲青城派丢尽了颜面。
余沧海伸手将一人翻过身来,见是弟子申人俊,另一个不必翻身,从他后脑已可见到一部胡子,自是与申人俊焦孟不离的吉人通了。他伸手在申人俊胁下的穴道上拍了两下,问道:“着了谁的道儿?”申人俊张口欲语,却不出半点声息。
余沧海吃了一惊,适才他这么两拍,只因大批高手在侧,故意显得轻描淡写,浑不着力,其实已运上了青城派的上乘内力,但申人俊受封的穴道居然没法解开。只得潜运功力,将内力自申人俊背心“灵台穴”中源源输入。
过了好一会,申人俊才结结巴巴的叫道:“师……师父。”余沧海不答,又输了一阵内力。申人俊道:“弟……弟子没见到对手是谁。”余沧海道:“他在那里下的手?”申人俊道:“弟子和吉师弟两个同到外边解手,弟子只觉后心一麻,便着了龟儿的道儿。”余沧海脸一沉,道:“人家是武林高手,不可胡言谩骂。”申人俊道:“是。”
余沧海一时想不透对方来历,见天门道人脸色木然,对此事似是全不关心,寻思:“他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人杰杀了令狐冲,看来连天门这厮也将我怪上了。”突然想起:“下手之人只怕尚在大厅。”向申人俊招了招手,快步走进厅中。
厅上众人正纷纷议论,兀自在猜测一名泰山派弟子、一名青城派弟子死于非命,是谁下的毒手,突然见到余沧海进来,有的认得他是青城派掌门,不认得他的,见这人身高不逾五尺,却自有一股武学宗匠的气度,形貌举止,不怒自威,登时都静了下来。
余沧海的眼光逐一向众人脸上扫去。厅上众人都是武林中第二辈的人物,他虽所识者不多,但一看各人的服色打扮,十之八九便已知属于何门何派,料想任何门派的第二代弟子之中,决无内力如此深厚的好手,此人若在厅上,必然与众不同。他一个一个的看去,突然之间,两道锋锐如刀的目光停在一个人身上。
这人形容丑陋之极,脸上肌肉扭曲,又贴了几块膏药,背脊高高隆起,是个驼子。
余沧海陡然忆起一人,不由得一惊:“莫非是他?听说这‘塞北明驼’木高峰素在塞外出没,极少涉足中原,又跟五岳剑派没什么交情,怎会来参与刘正风的金盆洗手之会?但若不是他,武林中又那有第二个相貌如此丑陋的驼子?”
大厅上众人的目光也随着余沧海而射向那驼子,好几个熟知武林情事的年长之人都惊噫出声。刘正风抢上前去一揖,说道:“不知尊驾光临,有失礼数,当真得罪了。”
其实这驼子,却那里是什么武林异人了?便是福威镖局少镖头林平之。他深恐为人认出,一直低头兜身,缩在厅角,若非余沧海逐一认人,谁也不会注意到他。这时众人目光突然齐集,林平之登时大为窘迫,忙站起向刘正风还礼,连说:“不敢!”
刘正风知木高峰是塞北人士,但眼前此人说的却是南方口音,年岁相差什远,不由得起疑,但素知木高峰行事神出鬼没,不可以常理测度,仍恭恭敬敬的道:“在下刘正风,不敢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林平之从未想到有人会来询问自己姓名,嗫嚅了几句,一时不答。刘正风道:“阁下跟木大侠……”林平之灵机一动:“我姓‘林’,拆了开来,不妨只用一半,便冒充姓‘木’好了。”随口道:“在下姓木。”
刘正风道:“木先生光临衡山,刘某当真脸上贴金。不知阁下跟‘塞北明驼’木大侠如何称呼?”他看林平之年岁什轻,同时脸上那些膏药,显是在故意掩饰本来面貌,决不是那成名已数十年的“塞北明驼”木高峰。
林平之从未听到过“塞北明驼木大侠”的名字,但听得刘正风语气之中对那姓木之人什为尊敬,而余沧海在旁侧目而视,神情不善,自己但须稍露行迹,只怕立时便会毙于他掌下,此刻情势紧迫,只得随口敷衍搪塞,说道:“塞北明驼木大侠吗?那是……那是在下的长辈。”他想那人既有“大侠”之称,当然可以说是“长辈”。
余沧海见厅上更无别个异样之人,料想弟子申吉二人受辱,定是此人下的手,当即冷冷的道:“青城派和塞北木先生素无瓜葛,不知什么地方开罪了阁下?”
林平之和这矮小道人面对面的站着,想起这些日子来家破人散,父母被擒,迄今不知生死,全是因这矮小道人而起,虽知他武功高过自己百倍,但胸口热血上涌,忍不住便要拔出兵刃向他刺去。然而这些日来多历忧患,已非复当日福州府那个斗鸡走马的纨绔少年,当下强抑怒火,说道:“青城派好事多为,木大侠路见不平,自要伸手。他老人家古道热肠,生平行侠仗义,最爱锄强扶弱,又何必管你开罪不开罪于他?”
刘正风一听,不由得暗暗好笑,塞北明驼木高峰武功虽高,人品却颇低下,这“木大侠”三字,只是自己随口叫上一声,其实以木高峰为人,别说“大侠”两字够不上,连跟一个“侠”字也毫不相干。此人趋炎附势,不顾信义,只是他武功高强,为人机警,若跟他结下了仇,却防不胜防,武林中人对他忌惮畏惧则有之,却无人真的对他有什么尊敬。刘正风听林平之这么说,更信他是木高峰的子侄,生怕余沧海出手伤了他,当即笑道:“余观主,木兄,两位既来到舍下,都是在下的贵客,便请瞧着刘某薄面,大家喝杯和气酒,来人哪,酒来!”家丁们轰声答应,斟上酒来。
余沧海对面前这年轻驼子虽不放在眼里,然而想到江湖上传说木高峰的种种阴毒无赖事迹,倒也不敢贸然破脸,见刘府家丁斟上酒来,却不出手去接,要看对方如何行动。
林平之又恨又怕,但毕竟愤慨之情占了上风,寻思:“说不定此刻我爹妈已遭这矮道人的毒手,我宁可给你一掌毙于当场,也决不能跟你共饮。”目光中尽是怒火,瞪视余沧海,也不伸手去取酒杯。
余沧海见他对自己满是敌意,怒气上冲,一伸手,便施展擒拿法抓住他手腕,说道:“好,好,好!冲着刘三爷的金面,谁也不能在刘府上无礼。木兄弟,咱们亲近亲近。”
林平之用力一挣,没能挣脱,听得他最后一个“近”字一出口,只觉手腕上一阵剧痛,腕骨格格作响,似乎立即便会给他揑得粉碎。余沧海凝力不,要逼迫林平之讨饶。那知林平之对他心怀深仇大恨,腕上虽痛入骨髓,却哼也没哼一声。
刘正风站在一旁,眼见他额头黄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渗将出来,但脸上神色傲然,丝毫不屈,对这青年人的硬气倒也有些佩服,说道:“余观主!”正想打圆场和解,忽听得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余观主,怎地兴致这么好,欺侮起木高峰的孙子来着?”
众人一齐转头,只见厅口站着一个肥肥胖胖的驼子,这人脸上生满了白瘢,却又东一块西一块的都是黑记,再加上一个高高隆起的驼背,委实古怪丑陋之极。厅上众人大都没见过木高峰的卢山真面,这时听他自报姓名,又见到这副怪相,无不耸然动容。
这驼子身材臃肿,行动却敏捷无伦,众人只眼睛一花,见这驼子已欺到了林平之身边,在他肩头拍了拍,说道:“好孙子,乖孙儿,你给爷爷大吹大擂,说什么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爷爷听在耳里,可受用得很哪!”说着又在他肩头拍了一下。
他第一次拍肩,林平之只感全身剧震,余沧海手臂上也是一热,险些便放开了手,但随即又运功力,牢牢抓住。木高峰一拍没将余沧海的五指震脱,一面跟林平之说话,一面潜运内力,第二下拍在他肩头之时,已使上了十成功力。林平之眼前一黑,喉头甜,一口鲜血涌到了嘴里。他强自忍住,骨嘟一声,将鲜血吞入了腹中。
余沧海虎口欲裂,再也揑不住,只得放开了手,退了一步,心道:“这驼子心狠手辣,果然名不虚传,他为了震脱我手指,居然宁可让他孙子身受内伤。”
林平之勉力哈哈一笑,向余沧海道:“余观主,你青城派的武功太也稀松平常,比之这位塞北明驼木大侠,那可差得远了,我瞧你不如改投木大侠门下,请他点拨几招,也可……也可……有点儿进……进益……”他身受内伤,说这番话时心情激荡,只觉五脏便如倒了转来,终于支撑着说完,身子已摇摇欲堕。
余沧海道:“好,你叫我改投木先生的门下,学一些本事,余沧海正求之不得。你自己是木先生门下,本事一定挺高的了,在下倒要领教领教。”指明向林平之挑战,却要木高峰袖手旁观,不得参预。
木高峰向后退了两步,笑道:“小孙子,只怕你修为尚浅,不是青城派掌门的对手,一上去就给他毙了。爷爷难得生了你这样一个又驼又俊的好孙子,可舍不得你给人杀了。你不如跪下向爷爷磕头,请爷爷代你出手如何?”
林平之向余沧海瞧了一眼,心想:“我若贸然上前跟这姓余的动手,他怒火大炽之下,只怕当真一招就将我杀了。命既不存,又谈什么报父母之仇?可是我林平之堂堂男子,岂能平白无端的去叫这驼子作爷爷?我自己受他羞辱不要紧,连累爹爹也受此奇耻大辱,终身抬不起头来。我若向他一跪,那摆明是托庇于‘塞北明驼’宇下,再也不能自立了。”一时心神不定,全身微微抖,伸左手扶在桌上。
余沧海道:“我瞧你就是没种!要叫人代你出手,磕几个头,又打什么紧?”他已瞧出林平之和木高峰之间的关系有些特异,显然木高峰并非真是他的爷爷,否则为什么林平之只称他“前辈”,始终没叫一声“爷爷”?木高峰也不会在这当口叫自己的孙儿磕头。他以言语相激,要林平之沉不住气而亲自出手,那便大有回旋馀地。
林平之心念电转,想起这些日来福威镖局受到青城派的种种欺压,一幕幕耻辱在脑海中纷至沓来的流过,寻思:“只须我日后真能扬眉吐气,今日受一些折辱又有何妨?”当即转身,屈膝向木高峰跪倒,连连磕头,说道:“爷爷,这余沧海滥杀无辜,抢劫财物,武林中人人得而诛之。请你主持公道,为江湖上除此大害。”
木高峰和余沧海都大出意料之外,这年轻驼子适才为余沧海抓住,以内力相逼,始终强忍不屈,可见颇有骨气,那知他竟肯磕头哀求,何况是在这大庭广众之间。群豪都道这年轻驼子便是木高峰的孙子,便算不是真的亲生孙儿,也是徒孙、侄孙之类。只木高峰才知此人与自己绝无半分瓜葛,而余沧海虽瞧出其中大有破绽,却也猜测不到两者真正干系,只知林平之这声“爷爷”叫得什为勉强,多半是为了贪生怕死而。
木高峰哈哈大笑,说道:“好孙儿,乖孙儿,怎么?咱们真的要玩玩吗?”他口中在称赞林平之,但脸孔正对着余沧海,那两句“好孙儿,乖孙儿”,便似叫他一般。
余沧海更加愤怒,但知今日这一战,不但关系到一己的生死存亡,更与青城一派的兴衰荣辱大有关连,当下暗自凝神戒备,淡淡一笑,说道:“木先生有意在众位朋友之前炫耀绝世神技,令咱们大开眼界,贫道只有舍命陪君子了。”适才木高峰这两下拍肩震手,余沧海已知他内力深厚,兼且十分霸道,一旦正面相攻,定如雷霆疾、排山倒海般的扑来,寻思:“素闻这驼子十分自负,他一时胜我不得,便会心浮气躁的抢攻, 我在最初一百招之中只守不攻,先立于不败之地,到得一百招后,当能找到他的破绽。”
木高峰见这矮小道人身材便如孩童一般,提在手里只怕还不到八十斤,然而站在当地,犹如渊停岳峙,自有一派大宗师的气度,显然内功修为颇深,心想:“这小道士果然有些鬼门道,青城派历代名手辈出,这牛鼻子为其掌门,决非泛泛之辈,驼子今日不可阴沟里翻船,一世英名,付于流水。”
便在二人蓄势待之际,突然间呼的一声响,两个人从后飞了出来,砰的一声,落在地下,直挺挺的俯伏不动。这两人身穿青袍,臀部处各有一个脚印。只听得一个女童的清脆声音叫道:“这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领,‘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余沧海大怒,一转头,不等看清是谁说话,循声辨向,晃身飞跃过去,见一个绿衫女童站在席边,一伸手便抓住了她手臂。那女童大叫一声“妈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余沧海一惊,本来听她口出侮辱之言,狂怒之下,不及细思,认定青城派两名弟子又着了道儿,定是与她有关,这一抓手指上使力什重,待得听她哭叫,才想此人不过是一个小小女孩,如何可以下重手对待,当着天下英雄之前,岂不是大失青城掌门的身分?急忙放手。岂知那小姑娘越哭越响,叫道:“你抓断了我骨头,妈呀,我手臂断啦!呜呜,好痛,好痛!呜呜!”
这青城派掌门身经百战,应付过无数大风大浪,可是如此尴尬场面却从来没遇到过,眼见千百道目光都射向自己,而目光中均有责难什至鄙视之色,不由得脸上烧,手足无措,低声道:“别哭,别哭,手臂没断,不会断的。”那女童哭道:“已经断了,你欺侮人,大人打小孩,好不要脸,哎唷好痛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众人见这女童约莫十三四岁年纪,穿一身翠绿衣衫,皮肤雪白,一张脸蛋清秀可爱,无不对她生出同情之意。几个粗鲁之人已喝了起来:“揍这牛鼻子!”“打死这矮道士!”
余沧海狼狈之极,心知犯了众怒,不敢反唇相稽,低声道:“小妹妹,别哭!对不起,我瞧瞧你的手臂,看伤了没有?”说着便欲去捋她衣袖。那女童叫道:“不,不,别碰我。妈妈,妈妈,这矮道士打断了我手臂!”
余沧海正感无法可施,人丛中走出一名青袍汉子,正是青城派中最机灵的方人智。他向那女童道:“小姑娘装假,我师父的手连你衣袖也没碰到,怎会打断了你的手臂?”那女童大叫:“妈妈,又有人来打我了!”
定逸师太在旁早已看得大怒,抢步上前,伸掌便向方人智脸上拍去,喝道:“大欺小,不要脸。”方人智伸臂欲挡,定逸右手疾探,抓住了他手掌,左手手臂一靠,压向他上臂和小臂之间相交的手肘关节,这一下只教压实了,方人智手臂立断。余沧海回手一指,点向定逸后心。定逸只得放开方人智,反手拍出。余沧海不欲和她相斗,说声:“得罪了!”跃开两步。
定逸握住那小姑娘的手,柔声道:“好孩子,那里痛?给我瞧瞧,我给你治治。”一摸她的手臂,并未断折,先放了心,拉起她的衣袖,只见一条雪白粉嫩的圆臂之上,清清楚楚的留下四条乌青的手指印。定逸大怒,向方人智喝道:“小子撒谎!你师父没碰到她手臂,那么这四个指印是谁揑的?”
那小姑娘道:“是乌龟揑的,是乌龟揑的。”一面说,一面指着余沧海的背心。
突然之间,群雄轰然大笑,有的笑得口中茶水都喷了出来,有的笑弯了腰,大厅中尽是哄笑之声。
余沧海不知众人笑些什么,心想这小姑娘骂自己是乌龟,不过是孩子家受了委屈,随口詈骂,又有什么好笑了?只是人人对自己笑,却也不禁狼狈。方人智纵身而前,抢到余沧海背后,从他衣服上揭下一张纸来,随手一团。余沧海接了过来,展开一看, 却见纸上画着一只大乌龟,自是那女童贴在自己背后的。余沧海羞愤之下,心中一凛:“这只乌龟当然是早就绘好了的。别人要在我背心上作什么手脚,决无可能,定是那女童大哭大叫,乘我心慌意乱之际,便即贴上,如此说来,暗中定是有大人指使。”转眼向刘正风瞧了一眼,心想:“这女孩自是刘家的人,原来刘正风暗中在给我捣鬼。”
刘正风给他这么瞧了一眼,立时明白,知他怪上了自己,当即走上一步,向那女童道:“小妹妹,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爹爹妈妈呢?”这两句问话,一来是向余沧海表白,二来自己确也起疑,要知道这小姑娘是何人带来。
那女童道:“我爹爹妈妈有事走开了,叫我乖乖的坐着别动,说一会儿便有把戏瞧,有两个人会飞出来躺着不动,说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领,叫什么‘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果然好看!”说着拍起手来。她脸上晶莹的泪珠兀自未曾拭去,这时却笑得什是灿烂。
众人一见,不由得都乐了,明知那是阴损青城派的,眼见那两名青城派弟子兀自躺着不动,屁股朝天,屁股上清清楚楚的各有一个脚印,大暴青城派之丑。
余沧海伸手到一名弟子身上拍了拍,觉二人都给点了穴道,正与先前申人俊、吉人通二人所受一般无异,若要运内力解穴,殊非一时之功,不但木高峰在旁虎视眈眈, 而且暗中还伏着大对头,这时可不能为了替弟子解穴而耗损内力,当即低声向方人智道:“先抬了下去。”方人智向几名同门一招手,几个青城派弟子奔了出来,将两个同门抬了出厅。
那女童忽然大声道:“青城派的人真多!一个人平沙落雁,有两个人抬!两个人平沙落雁,有四个人抬!三个人……”
余沧海铁青着脸,向那女童道:“你爹爹姓什么?刚才这几句话,是你爹爹教的么?”他想这女童这两句话什是阴损,若不是大人所教,她小小年纪,决计说不出来,又想:“什么‘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是令狐冲这小子胡诌出来的,多半华山派不忿令狐冲为人杰所杀,向我青城派找场子来啦。点穴之人武功什高,难道……难道是华山派掌门岳不群在暗中捣鬼?”想到岳不群在暗算自己,不但这人什是了得,而且他五岳剑派联盟,今日要是一齐动手,青城派非一败涂地不可。言念及此,不由得神色大变。
那女童不回答他的问话,笑着叫道:“二一得二,二二得四,二三得六,二四得八,二五得十……”不住口的背起九九乘数表来。余沧海道:“我问你啊!”声音什是严厉。那女童嘴一扁,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将脸藏在定逸师太的怀里。
定逸轻轻拍她背心,安慰她道:“别怕,别怕!乖孩子,别怕。”转头向余沧海道:“你这么凶巴巴吓唬孩子干么?”
余沧海哼了一声,心想:“五岳剑派今日一齐跟我青城派干上了,可得小心在意。”
那女童从定逸怀中伸头出来,笑道:“老师太,二二得四,青城派两个人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四个人抬,二三得六,三个人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就六个人抬,二四得八……”没再说下去,已格格的笑了起来。
众人觉得这小姑娘动不动便哭,哭了之后随即破涕为笑,如此忽哭忽笑,本来是七八岁孩童的事,这小姑娘看模样已有十三四岁,身材还生得什高,何况每一句话都在阴损余沧海,显然不是天真烂漫的孩童之言,绝无可疑,定是暗中有人指使。
余沧海大声道:“大丈夫行为光明磊落,那一位朋友跟贫道过不去的,尽可现身,这般鬼鬼祟祟的藏头露尾,指使一个小孩子来说些无聊言语,算是那一门子英雄好汉?”
他身子虽矮,这几句话自丹田,中气充沛,入耳嗡嗡作响。群豪听了,不由自主的肃然起敬,一改先前轻视的神态。他说完话后,大厅中一片静寂,无人答话。
隔了好一会,那女童忽道:“老师太,他问是那一门子的英雄好汉?他青城派是不是英雄好汉?”定逸是恒山派的前辈人物,虽对青城派不满,不愿公然诋毁整个门派,当下含糊其辞的答道:“青城派……青城派上代,是有许多英雄好汉的。”那女童又问:“那么现今呢?还有没有一两个英雄好汉剩下来?”定逸将嘴向余沧海一努,道:“你问这位青城派的掌门道长罢!”
那女童道:“青城派掌门道长,倘使人家受了重伤,动弹不得,却有人上去欺侮他。你说那个乘人之危的家伙,是不是英雄好汉?”
余沧海心头怦的一跳,寻思:“果然是华山派的!”
先前在花厅中曾听仪琳述说罗人杰刺杀令狐冲经过之人,也尽皆一凛:“莫非这小姑娘跟华山派有关?”劳德诺却想:“这小姑娘说这番话,明明是为大师哥抱不平来着。她却是谁?”他为了怕小师妹伤心,匆忙之间,尚未将大师兄的死讯告知同门。
仪琳全身抖,心中对那小姑娘感激无比。这一句话,她早就想向余沧海责问,只是她生性温和仁善,又素来敬上,余沧海说什么总是前辈,这句话便问不出口,此刻那小姑娘代自己说出了心头的言语,忍不住胸口一酸,泪水便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余沧海低沉着声音问道:“这一句话,是谁教你问的?”
那女童道:“青城派有一个罗人杰,是道长的弟子罢?他见人家受了重伤,那受伤的又是个大大好人,为了相救旁人而受伤,这罗人杰不去救他,反而上去刺他一剑。你说这罗人杰是不是英雄好汉?这是不是道长教他的青城派侠义道本事?”这几句话虽出于一个小姑娘之口,但她说得爽脆利落,大有咄咄逼人之意。
余沧海无言可答,又厉声道:“到底是谁指使你来问我?你父亲是华山派的是不是?”
那女童转过了身子,向定逸道:“老师太,他答不出我的问话,老羞成怒,便凶霸霸的吓我,是不是想打我呀?他这么吓唬小姑娘,算不算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算不算英雄好汉?”定逸叹了口气,道:“这个我可就说不上来了。”
众人愈听愈奇,这小姑娘先前那些话,多半是大人先行教定了的,但刚才这几句问话,明明是抓住了余沧海的话柄而问,讥刺之意十分辛辣,显是她随机应变,出于己口,瞧不出她小小年纪,竟这般厉害。
仪琳泪眼模糊之中,看到了这小姑娘苗条的背影,心念一动:“这个小妹妹我曾经见过的,是在那里见过的呢?”侧头一想,登时记起:“是了,昨日回雁楼头,她也在那里。”脑海之中,昨天的情景逐步自蒙眬而清晰起来。
昨日早晨,她给田伯光威逼上楼,酒楼上本有七八张桌旁坐满了酒客,后来泰山派的二人上前挑战,田伯光砍死了一人,众酒客吓得一哄而散,酒保也不敢再上来送菜斟酒。可是在临街的一角之中,一张小桌旁坐着个身材高大之人,是个和尚,另一张小桌旁坐着二人,直到令狐冲被杀,自己抱着他尸体下楼,那和尚和那二人始终没离开。当时她心中惊惶已极,诸种事端纷至沓来,那有心绪去留神那高大和尚和另外两人,此刻见到那女童的背影,与脑海中残留的影子一加印证,便清清楚楚的记得,昨日坐在小桌旁的二人之中,其中之一就是这小姑娘。她背向自己,因此只记得她的背影,昨日她穿的是淡黄衫子,此刻穿的却是绿衫,若不是她此刻背转身子,说什么也记不起来。
可是另外一人是谁呢?她只记得那是个男人,那是确定无疑的,是老是少,什么打扮,却什么都记不得了。还有,记得当时见到那和尚模样之人端起碗来喝酒,在田伯光给令狐冲骗得承认落败之时,那和尚曾哈哈大笑。这小姑娘当时也笑了的,她清脆的笑声,这时在耳边似乎又响了起来,对,是她,正是她!
那个和尚是谁?怎么和尚会喝酒?
仪琳的心神全部沉浸在昨日的情景之中,眼前似乎又出现了令狐冲的笑脸:他在临死之际,怎样诱骗罗人杰过来,怎样挺剑刺入敌人小腹。她抱着令狐冲的尸体跌跌撞撞的下楼,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胡里胡涂的出了城门,胡里胡涂的在道上乱走,只觉手中所抱的尸体渐渐冷了下去,她一点不觉沉重,也不知悲哀,更不知要将这尸体抱到什么地方。突然之间,她来到一个荷塘之旁,荷花开得十分鲜艳华美,她胸口似给一个大锤撞了一下,再也支持不住,连着令狐冲的尸体一齐摔倒,就此晕去……
等到慢慢醒转,只觉日光耀眼,她急忙伸手去抱尸体,却抱了个空。她一惊跃起,只见仍是在那荷塘之旁,荷花仍一般的鲜艳华美,可是令狐冲的尸身却不见了。她十分惊惶,绕着荷塘奔了几圈,尸体到了何处,找不到半点端倪。回顾自己身上衣衫血渍斑斑,显然并不是梦,险些儿又再晕去,定了定神,四下里又寻了一遍,这具尸体竟如生了翅膀般飞得无影无踪。荷塘中塘水什浅,她走下去掏了一遍,那有什么踪迹?
这样,她到了衡山城,问到了刘府,找到了师父,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思索:“令狐师兄的尸身那里去了?有人路过搬了去么?给野兽拖了去么?”想到他为了相救自己而丧命,自己却连他的尸身也不能照顾周全,如真是给野兽拖去吃了,自己实在不想活了。其实,就算令狐冲的尸身好端端地完整无缺,她也不想活了。
忽然之间,她心底深处隐隐冒出来一个念头,那是她一直不敢去想的。这念头在过去一天中曾出现过几次,她立即强行压下,心中只想:“我怎地如此不定心?怎会这般的胡思乱想?当真荒谬绝伦!不,决没这会子事。”
可是这时候,这念头她再也压不住了,清清楚楚的出现在心中:“当我抱着令狐师兄的尸身之时,我心中十分平静安定,甚至有一点儿欢喜,倒似乎是在打坐做功课一般,心中什么也不想,我似乎只盼一辈子抱着他身子,在一个人也没有的道上随意行走,永远无止无休。我说什么也要将他的尸身找回来,那是为了什么?是不忍他的尸身给野兽吃了么?不!不是的。我要抱着他的尸身在道上乱走,在荷塘边静静的待着。我为什么晕去?真是该死!我不该这么想,师父不许,菩萨也不容,这是魔念,我不该着了魔。可是,可是令狐师兄的尸身呢?”
她心头一片混乱,一时似乎见到了令狐冲嘴角边的微笑,那样漫不在乎的微笑,一时又见到他大骂“倒霉的小尼姑”时那副鄙夷不屑的脸色。
她胸口剧痛起来,像是刀子在剜割一般……
余沧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劳德诺,这小女孩是你们华山派的,是不是?”劳德诺道:“不是,这个小妹妹弟子今日也还是初见,她不是敝派的。”余沧海道:“好,你不肯认,也就算了。”突然间手一扬,青光闪动,一柄飞锥向仪琳射了过去,喝道:“小师父,你瞧这是什么?”
仪琳正在呆呆出神,没想到余沧海竟会向自己射暗器,心中突然感到一阵快意:“他杀了我最好,我本就不想活了,杀了我最好!”心中更没半分逃生之念,眼见那飞锥缓缓飞来,好几个人齐声警告:“小心暗器!”不知为了什么,她反而觉得说不出的平安喜悦,只觉活在这世上苦得很,难以忍受的寂寞凄凉,这飞锥要杀了自己,正求之不得。
定逸将那女童轻轻一推,飞身而前,挡在仪琳身前,别瞧她老态龙锺,这一下飞跃可快得出奇,那飞锥去势虽缓,终究是件暗器,定逸后先至,居然能及时伸手去接。
眼见定逸师太一伸手便可将锥接住,岂知那铁锥飞至她身前约莫两尺之处,陡地下沉,啪的一声,掉在地下。定逸伸手接了个空,那是在人前输了一招,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却又不能就此作。便在此时,只见余沧海又是手一扬,将一个纸团向那女童脸上掷了过去。这纸团便是绘着乌龟的那张纸搓成的。
定逸心念一动:“牛鼻子这飞锥,原来是要将我引开,并非有意去伤仪琳。”
眼见这小小纸团去势劲急,比之适才那柄飞锥势道还更凌厉,其中所含内力着实不小,掷在那小姑娘脸上,非教她受伤不可,其时定逸站在仪琳的身畔,这一下变起仓卒,已不及过去救援,只叫得一个“你”字,只见那女童矮身坐地,哭叫:“妈妈,妈妈,人家要打死我啦!”
她这一缩什是迅捷,及时避开纸团,明明身有武功,却又这般撒赖。众人都觉好笑。余沧海却也觉得不便再行相逼,满腹疑团,难以索解。
定逸师太见余沧海神色尴尬,暗暗好笑,心想青城派出的丑已着实不小,不愿再和他多所纠缠,向仪琳道:“仪琳,这小妹妹的爹娘不知到那里去了,你陪她找找去,免得没人照顾,给人家欺侮。”
仪琳应道:“是!”走过去拉住了那女童的手。那女童向她笑了笑,一同走出厅去。
余沧海冷笑一声,不再理会,转头去瞧木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