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一是纪阳长公主的寿辰,只是今年这日不凑巧,翠微山中从两天前就开始下起了一场雨,不大,然而在外头多站一会,衣裳就湿漉漉的了。
因此这一场寿宴虽然宁摇碧特意向咸平帝告假回来亲自主持,热闹里还是带着点冷清。好在夏氏调教的家伎照例出色,让喜欢看歌舞的长公主很是满意。
寿宴结束之后,宾客散去,宁摇碧一家却还留在曼徊山庄陪着长公主说话——中间长公主乏了,是索性告别宾客去小睡过的,如今精神倒比宴至中途更足。
是时夜色已临,从挂着鲛绡的帘下望出去,廊上的灯火照出栏杆外银亮的雨丝,淅淅沥沥的下着,衬着屋中幼童清脆明媚的笑声,有一种无忧无虑的自在。
纪阳长公主含笑看着氍毹上追逐嬉闹的双生子,宁夷旷和宁夷徽为了曾祖母的寿宴喜庆,今日都穿了一身大红,四合如意瑞云锦纹绣深衣,虽然男女服饰有别,可打闹起来被大红色一晃,看着却仿佛一样了。
这般相似又这般秀美的曾孙与曾孙女,今日往长公主跟前一站,夸奖的话差不多听了几箩筐。只不过双生子还小,平常也听多了父母的赞誉,对这些话并不很放在心上,转过身来,又玩闹起来。
可他们不在乎,不代表宁朗清不在乎,身体单薄、脸色略显苍白的宁朗清侍立在纪阳长公主身旁,他站的离曾祖母非常近,心中却并未感觉到太多被特别对待。因为纪阳长公主的目光多半还是落在了双生子身上,不时轻声提醒着他们留神些,不要摔着碰到。
宁朗清有些出神的望着这两个堂弟、堂妹,他五岁了,明年就要开蒙,也已经知道些规矩,自己是大房嫡长孙,即使大房还在,在曾孙一辈里的地位,也该列宁家第一。如今大房都没有了,就剩下自己一个,照理也该得到更多的怜爱与呵护。
可这些都没有。
包括今日来贺长公主的人,夸奖长公主的子孙时,基本上对宁朗清都是一带而过,更多的称赞都落在了宁夷旷与宁夷徽身上。
宁朗清不觉得这是来人都怕招了长公主为大房伤心,这才刻意少提大房的子嗣,他觉得这都是因为九婶卓昭节一直站在旁边的缘故。想起从剑南回长安的路上,六婶祖氏不断说起两房之间的恩怨——其实怎么个恩怨法他已经不大记得清楚了,只知道二房不喜欢自己,不会喜欢自己,九叔宁摇碧为人苛刻,九婶甚至能把九叔治服,想来只有更厉害的道理。
在这样的亲戚手下过日子……祖氏几次把眼泪都打湿了他的衣襟。假如有可能,他更愿意祖氏留下来陪伴自己,可这个六婶早在去年就被他的大姑姑宁瑞澄硬押回娘家去了……
这样孤零零的在二房里,宁朗清觉得无限寂寞和恐惧。虽然他还享受着锦衣玉食,可身边熟悉的下人全部被打走,二房派来的人那样的客气又强硬。他能做的事情那么少,能去的地方那么少,鲜明对比的是堂弟与堂妹,如此自由而恣意。
所差别的无非就是他们有父母罢了……
每到这样的时候宁朗清总会想,从前隐约听到的大房在剑南出事与二房有着什么关系到底是不是真的?渐渐的他几乎更想相信这是真的。
只不过在乎他怎么想的人,如今大约也只有纪阳长公主了。自从在宁夷旷跟前说了诉苦的话之后,被宁摇碧报到长公主跟前,长公主已经和他交了底——
长公主是不可能庇护着他一辈子的,甚至能不能护到他成年也未可知。而且长公主本来就喜欢二房的子孙,不可能完完全全站在他的立场上不问青红皂白的压制二房来哄他高兴……实际上长公主现在的身体也没有多少精力来哄晚辈高兴了。
假如他不愿意依靠宁摇碧,那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附,婶母祖氏不管替不替他的六叔守节,仅仅只考虑到祖氏如今才二十来岁,十年之后也不过三十许,正当韶华,与侄子瓜田李下,也不可能让他最盼望的祖氏来养他的。
大姑姑宁瑞澄不是不想把他带在身边,可说来说去,不让二房养,那就是打二房的脸,就是得罪了二房……如今没人愿意这么做,宁瑞澄也有自己的子女。
所以现在他恐惧与怨恨都无用,他必须在二房寄人篱下。
长公主明确让他以后不要再做不必要的事情——这位威严的曾祖母淡淡的道:“你九叔的为人本宫清楚的很,他是不会拿你当亲生骨肉看待,不过你也犯不着觉得委屈,本来你就不是他的子嗣。他自有嫡子与嫡女,爱惜不过来,能分多少关心给你?更不要说你的祖母害了你九叔的亲生母亲,若没本宫这儿的情面,他甚至不会养你!大房现在已经就剩你了,在这之前,大房的爵位也已经被夺去,你如今不过一介庶民……这还是因为你父亲祖父都去了,圣人恩典赦免了你们一家之罪,否则你们还是流徒之中……而你九叔的子女都是侯门子弟,你凭什么和他们比?”
“二房什么都不欠你的,能不计前仇好吃好穿养你长大不错了,你九婶还替你置办了点产业……”
“可曾孙从前的下人被……”宁朗清下意识的反驳。
长公主不屑的冷笑:“愚蠢!本宫看你这辈子都栽在了祖氏与这些下人手里!若无他们教你这样作怪……算了,你是本宫的骨血,祖氏本宫会去处置,这些人……念他们对你们大房忠心,暂且饶过,横竖二房也不会把几个下人放眼里。把他们留在你身边,让他们一直教着你学坏?还是让他们帮着祖氏给你出谋划策?换作了你是你九叔九婶,恐怕连他们如今的心胸都没有!”
长公主闭目片刻,道,“你以后都不许再去见你堂弟堂妹了,这一次已经是你九叔念着本宫的情面最后一次饶过你,再有一次,本宫也护不得了你了!”
宁朗清紧张起来:“可大房只有曾孙了!”
“可你九叔会在乎这些?”长公主讥诮的道,“你大约还不大清楚你九叔在长安的名声!记着,往后你再不安分,没人能帮你了,不是本宫不疼你,可本宫也没把握时时刻刻保住你……你九叔也是本宫的嫡亲孙儿,还是本宫亲自养大的,你以为本宫会舍得大义灭亲?”
……七月初的时候,长公主让常嬷嬷告诉宁朗清一个消息,祖氏中暑,暴毙了。
宁朗清本能的明白,这是曾祖母怨恨这个婶母对自己的那些叮嘱与教导,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