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真石笑道:“正是‘一’字。逸少阿兄两年仅书此字,而后笔骨铸髓,再书它字皆如神助。刘郎君亦不必急于一时,下月逸少阿兄会来,刘郎君与他自幼相交,何不互佐请教?”言至此处,想起阿父交待过:应徐徐诱之,切不可使其多思而越缚越深,又道:“只是,每日尚需来抄诗三十遍!”
“劳烦谢小娘子了。刘浓谢过。”刘浓朝着谢真石深深一礼。
功课已毕,与谢奕并肩行于院中小道,刘浓犹在思索王羲之的“一”字有何关窃,左手负在背后,右手拇指与食指轻轻点扣。
自那日在山颠对日吐露心迹后,谢奕与刘浓、褚裒走得极近,相交称心甚至有超过桓温之势,笑道:“瞻箦如此在乎书法,莫非及冠后欲中正评合经吏部任职?”
刘浓本不欲瞒他,遂点头将自己的打算说了。
谢奕心思稍稍一转。便知刘浓在担心甚,中正评合与吏部审核时,书法是至为关键的一项。刘浓欲谋太子舍人,即便有纪瞻提名引荐。但以其次等士族身份,定会遭受多方诘难,若书法不堪入目,怕是美玉染瑕。奈何书法非同其他,只得宽慰刘浓,阿父与小妹定会相助。莫要忧心!而想去溜马一事也就淡了。
二人穿出柳道,将至谢裒院中,谢奕与刘浓作别,沿着院墙直出水庄找褚裒去了。
刘浓看着谢奕宽袍大袖的背影,微微一笑,谢奕便是十六位太子舍人之一,对其而言不值得任何夸耀,但自己却需得砥砺而行,切不可大意。
将将踏入院中,便听谢裒在室口唤道:“瞻箦!”
刘浓一抬头,目光便是一顿,不动声色的吸进一口气,暗中徐徐拂于无迹,几个疾步踏至水阶下,揖手道:“老师,弟子练字已毕,特来告辞,待明日再来。”
谢裒看着阶下的美玉弟子,心怀甚慰,抚着短须笑道:“甚好!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你之文章正待磨砺,而书法切莫贪功妄进,便与阿大他们一起练练,放神而致远。”
刘浓目不斜视,答道:“是,老师。”
谢裒脸上笑意更盛,稍稍一想,又道:“想必真石已告诉汝之师兄王羲之顿笔一事,其所书之‘一’字为何?你回去好生思之,待明日来时若有所得,再回禀于我!然则,仅作此思,不可再生他念,今日亦不可再行练字!知否?”
刘浓端眉肃心,深深揖手一个,答道:“谢过老师教晦,谨尊老师之命!”
谢裒满意的笑道:“嗯,去吧!”
“老师,刘浓告辞。”
刘浓再度一个揖手,转身,正欲离去。
谢裒却好似想起甚,又道:“且慢!”待刘浓回身,笑道:“明日,将纪郡守借汝之《易太论》携来,纪郡之《易》,谢裒尚未睹也。”言语间略见涩然。
刘浓笑道:“是,老师。”
“嗯……”
谢裒抚着短须微笑,眼光不经意的一侧,神情由然一怔,随后稍稍一想,朝着右侧淡然笑道:“周太守,此乃褚裒之弟子,华亭刘浓刘瞻箦!”说着,又对刘浓招手,笑道:“瞻箦,且来见过吴兴周太守。”
居于谢裒右侧的正是吴兴太守,周札!此时的周札神情复杂,方才这师徒二人对答,视自己直若无物,然则,王谢高门向来如此啊。
刘浓面上神色纹丝不改,徐徐踏前一步,揖手道:“华亭刘浓,见过周太守!”
周札左手紧紧拽着花斑须尾,右手虚虚一抬,笑道:“刘郎君切勿多礼!”又对谢裒笑道:“恭喜幼儒擢得一上佳之才,如此美姿仪,莫非卫叔宝复生乎?”
“太守过誉了,过誉了,不可棒杀小儿辈也!”
谢裒谦逊中浅带傲慢,缓缓的顺着短须,眼光却一直注视着阶下的美郎君。北地世家向来瞧不起南人,在其心中,吴兴周氏乃与豪须蛮夷等同尔!况且,这吴兴周氏昔年两番作乱,搅得三吴之地极不安生。若非念其年事已高,且远道而来,见与未见尚是两可之间。
“老师,弟子先行告退。周太守,别过。”刘浓向谢裒深深行礼,再对着周札一个揖手。自始至终目光平淡,举止温文有礼,仿佛与周札从未识得。
……
午后,潭边小亭。
亭中铺着簇新的白苇席,焦桐琴横摆于乌桃曲案。
刘浓跪坐于案后,微微阖着眼睛,双手缓抚于弦,却并未急着起音,好似正在感触着甚。暖阳洒过来,映着美郎君的侧脸,恰作白玉无暇。
墨璃与绿萝分侍两侧,来福按着重剑立于亭外。
半晌。
有随从疾疾行来,手中持着一帖。
刘浓接过帖略扫一眼,随后淡然一笑,按膝而起,徐步迎向院外。来者正是周札,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周札身为阖族之主,其既然前来山阴,遍寻不着周义,岂会猜不出周义已亡。而刘浓从未寄希望于别人不知,那是懦夫与钻营蝇辈之侥幸心径!大丈夫遇难于险,当仗剑直行,若是连吴兴周氏也畏之惧之,惶惶不可终日,谈何洛阳?
行至院口时,剑眉飞扬,挥手将袍摆一拂,加快脚步,直直踏至院外,重重一个揖手,沉声道:“刘浓,见过周太守!”
揖毕,将手一摆,笑道:“太守,刘浓扫榻已毕,请内续!”
周札注目身前的美郎君,但见阳光辉耀其脸、恰似璧玉作雕,而神情则淡定坦然,仿若孤松静秀于颠;竟教人恍生‘昔日孺子,而今已长成!’之概,暗中悄然一拂,淡然笑道:“自来山阴,四野尽闻汝之美名。今日前来,是为听琴尔!”
刘浓深深一个揖手,而后徐徐直身,正视周札,朗声道:“建康,蒙太守赠琴,刘浓感激不尽!吴县,蒙太守赐言,刘浓不敢有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