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皇帝还带着不甘不愿的语气。
可颜真卿接下来的话,却完全是单刀直入的:“自从播迁奉天城来,几近一年,朝廷始终无有宰执,如此国体不正,何以号令天下三军?陛下可一日不见学士,岂可一日不见宰执,可一月不见学士,岂可一月不见宰执耶?”
这番话说得李适完全没了脾气,根本无法驳难。
这时李适只能把目光投向班列里端坐着的张延赏。
张延赏也察觉到皇帝的眼神,他焦灼不安,不断舔着有些干裂的嘴唇。
昨晚,高岳和韦皋刚走,皇帝就传召他和女婿翰林学士郑絪。
接着在阁子内,就他们仨展开密商。
“朕风闻近日城中各大臣要朕立相,万万不可也,张公可在堂上替朕阻滞。回京后,朕不忘张公之情谊,必然白麻宣下,让张公入政事堂。”
当时张延赏就明白,皇帝是绝对不想立相的。
为什么?
郑絪还有些糊涂,但富有官僚经验的张延赏瞬间就想通了。
长武军兵变,京师失陷,李适狼狈万分播迁到奉天城来,损失的可不仅仅只要表面的那些东西——入城后,大臣们以“追责”的名义,集体强迫李适开了宰相卢杞、关播,又开了神策军使白志贞,接着又把判度支赵赞同样给开掉。
这意味着,大臣认为这几位以前是和皇帝一起胡搞,才把天下搞成这幅德行的,他们不敢直接说皇帝不是,可却逼迫皇帝把这群人给流放驱逐掉。
李适是痛不欲生,卢、关、白、赵这四位,完完全全是自己的忠犬爪牙,谁想一旦丧尽,这几位的下场,实则也代表着他政权(卢杞、关播)、兵权(白志贞)和利权(赵赞)的全部崩盘,身为一位皇帝,威信也好,实权也罢,在此刻坠入谷底。
若是此刻再让大臣集体推选二三位宰臣来,回京后他呼风唤雨的日子也将一去不返。
因此,与其说李适现在最关心的是京师问题,不若说他最担心的是回京后的权力分配模式。
李适是不希望在这非常时期,冒出两三个宰执来,这样的话,马上光复京师,全是这几位宰执的功劳,自己呢?只剩下丢失京师、仓惶出逃的耻辱。
不,绝对不可。
归京后,朕自然会按照自己想法选拔宰相的,现在一定不能松手。
可当时阁子里的张延赏愁眉苦脸,他当然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对皇帝坦言,要做好两手准备——前一手不必多说,后一手即是群情难以阻止的话,陛下应该顺手推舟,干脆让自己当这个新宰相。
“臣惶恐!此等不情之请,内中衷愿,希冀陛下垂察。”当即张延赏就伏下请罪。
他的意思是,我也可代替原本卢杞的角色,完完全全听命于陛下,陛下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只要陛下明确表态,让我入主中书门下即可。
这关头,想要取代卢杞的人,实在太多了。
皇帝也只能答应,既然免不了要立相,那便立个听话的,最起码要有利朝廷力量均衡的。
而今奉天元从党的力量也忒大了,一家独大可不是好事。
如今钟楼临时的朝堂内,史官坐在文武班列的两边,正不断在案上用笔记录着君臣间的商谈。
学士席位上,郑絪看着岳父的背影,内心也是万分紧张。
他又看到上处,坐着的高岳和韦皋,这两一言不,不清楚是什么态度。
郑絪忽然觉得回到了几年前的时光,满天飞雪的礼部南院里,他和高岳互相对坐在东西庑廊下,那时候高岳的眼神和面貌,他也捉摸不透。
高岳,到底是友,还是敌?
心意,真的在命运之数前不堪一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