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灵和黑夫的第一次见面,就在富平县大片大片的粟田边,他惊讶地现,这位少上造、比两千石的大吏衣着简朴到极致,穿的只是最普通的麻布袍,脚上踩着草鞋,身上到处沾着黄土,若非头顶的鹖冠忘了摘,看上去和一个普通黔并无区别。
最让李灵吃惊的是,他并非像蜀郡守、尉,在开春劝农时那般,随便摸一下犁做个样子,而是真的和兵民一起干活:双腿稳稳站在田中,手里的镰刀割起粟来飞快,动作专业,且十分投入,若非亲卫率长共敖喊了好几遍,根本不会抬起头来。
“原来是新到的上河农都尉,失敬了。”
黑夫将镰刀递给一旁的人,上到田埂,和李灵道了一声失礼,就着沟渠里的水冲了脚,洗了手,跟共敖要了一条麻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才朝李灵一比手,请他在田边的凉棚里就坐……
茅草搭成的小棚,简单的木案,草席为坐,喝的也是凉白开,这就是小地主干完活歇息的标配,可李灵不但不觉得黑夫失礼,反倒十分佩服。
他这“上河农都尉”是朝廷新设置的屯田官员,专门负责河渠开凿和屯田事宜,秩六百石,因为贺兰是边地军屯,故归郡尉管辖。
等黑夫一口干完三碗凉白开,呼了声痛快后,李灵才斟酌着词,开始了和上司的接洽。
“下吏虽然僻居蜀中,却久闻郡尉之名,尤其是来之前,听咸阳的墨者程君详细说过郡尉的事迹。他说郡尉在边地,以羊褐为衣,以草鞋为服,日夜不休,与军民同辛苦,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哦?”
黑夫奇道:“农都尉还与墨者有联络?”
李灵乘机开始自报家门:“下吏的大父乃昭王时的蜀守冰……”
黑夫立刻抬起头:“莫非是修都江堰……嗯,湔堋(jānpéng)的李郡守?”
“正是家大父!”
黑夫前世去过都江堰,旁观过端午大祭,李冰算是他知道不多的秦人之一。而都江堰,更是两千年还能泽被后世的奇迹,其生命力,别说咸阳宫阙,哪怕是长城、驰道,都统统被比了下去。听说新下属是李冰的孙子,少不了一阵唏嘘。
李灵道:“世上皆知大父修了渠堰,却不知,大父早年是位秦墨!即便是到了我这一代,虽未入墨门,但仍与墨者有往来。”
这是黑夫第一次听闻的事,这李灵看上去头稀疏,年岁不小,举止木讷,倒还挺会说话的:通过介绍自己的家世,让黑夫知道他修渠是有家学渊源的,又通过与墨者的关联,拉近了两人关系。
他甚至还不动声色间,拍了黑夫的马屁。
“大父当年修渠堰时,常亲自下水测高低,民夫劳作时,也与之劳作同衣食。旁人劝他,堂堂两千石郡守,这样做不妥。大父却言,昔日大禹治水,也是亲力亲为,长年累月泡在水中,腓无胈(á),胫无毛,沐甚雨,栉(zhì)疾风。大禹尚且如此,何况区区郡守?”
“今见郡尉亲自在田中收粟,下吏不由感慨万千,为官二十载,终于又见到了大父那样,能与军民同辛劳的秦吏了!”
这话听着顺耳,一旁给黑夫倒水的共敖笑道:“上河农都尉是没看见,前几个月收宿麦时,郡尉干活更起劲。有一日,他忽然到了收麦的地方,扛起两百斤麦子就走,到了脱粒的工坊放下,众人才现是他,吓得下拜顿……”
黑夫咳嗽一声,制止了这两人的吹捧,笑道:“我亦是农户出身,知民卒之辛苦。且《为吏之道》有言,审知民能,善度民力,劳以率之。我只是做了秦吏本该做的事而已!”
李灵叹息道:“若每个官吏皆能如郡尉一般,何愁天下不治?”
黑夫默然,李灵算是说道点子上了,黑夫这几年虽在边塞,但亦有听闻,跋扈和张狂,是派去关东做官的秦吏特点,为了完成朝廷的指标,虏使其民,已有不少地方怨声载道。
这些人对黔态度恶劣,对原先的六国豪强大户却十分宽容,因为需要依靠他们治理地方。几年下来,腐败的萌芽,已在秦吏的队伍里滋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秦的官员,早已不是一统六国前,那些“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遵纪守法的秦吏了!
黑夫虽常对这些事皱眉,但亦鞭长莫及,他只能管好北地郡这一亩三分地,更何况,今年他的主要任务不在吏治,而在于屯田……
于是他便道:“农都尉来的正好,这几日正是各县丰收之际,今明两日,先在富平县看看,明日便随我沿河而下,遍观贺兰数县军屯,知田亩之数,知军民户口,知土地肥瘠,知山川河泽方位。如何在秋后农闲时分组织军民开渠灌溉更多土地,你也好有个清晰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