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平度乡到夜邑县的一路上,黑夫没少感受到这里的敌意,里闾中的妇人见那黑色的军旗路过,顿时如临大敌,一把抱住了身边的孩子,仿佛来的不是官军,而是贼寇豺狼,田边锄草的农夫在秦军走远后,也会朝他们的背影狠狠吐口水,身旁的半大少年争相效仿……
因为秦吏抓了他们敬爱的“田君”,田单之于齐国,就好比是岳飞之于宋人,而且岳飞失败了,田单却成功了,存已灭之邦,全丧败之国,其事迹已经被神话,传遍齐地。
用当年范雎劝秦昭王的一句话来说,就是齐国有人甚至连齐王是谁都不知道,却肯定知道安平君田单,几十年过去了,亡了国的齐人未尝不期盼着,齐地再出现一个像田单那样的民族英雄呢?
再加上田单子孙对治下百姓不差,夜邑生活较为富裕,本地人对田洸父子敬爱有加,秦朝统治本地后,租赋一增,更彰显出田氏的好。
于是这一路来,黑夫总有种被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包围的感觉,幸好他提前向朝廷申请调两千人来即墨“保护金矿”,此刻全副武装的兵卒将他左右护翼得严严实实,让民间的仗义屠狗之辈不敢造次。如若不然,只带着百十人招摇过市,随时都可能被人振臂一呼,拥上来将他杀了。
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淮阳城,在大泽乡。楚人仇秦,齐人也不差,夜邑尤甚,黑夫已经能预感到,干掉田洸父子后,这一县之人,都将恨自己很久了。
但这件事又不得不做,让淳于县令晁平和共敖一起查的刺杀案,经过小半年明察暗访,最终结果指向夜邑田氏。既然对方欲杀他而后快,黑夫就得下手快准狠,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既然对方能行刺第一次,就肯定会有第二次!
但让黑夫失望的是,等他们一行人抵达冒着烟,才刚刚结束战斗的夜邑城时,提前来到这一步的胶东郡尉,居然战战兢兢地向他禀报道:“郡守,下吏疏忽大意,未能擒住田都……”
……
“严郡尉,你手中有郡兵千余,我又提前数日通知你带兵来合围,必要拿下夜邑,将田氏绳之以法,结果你竟打草惊蛇,将田都及其家眷全部放跑,一个没捉到?”
按理说,郡尉好歹是比两千石大吏,是一郡副手,大不必向郡守低头,但此时此刻,这位严郡尉面对黑夫的质问,汗如雨下。
黑夫猜的没错,这位严郡守也是个不干净的,没少拿田洸父子的好处,得知东窗事后,为了避免被朝廷追究,肯定会急匆匆地杀到夜邑城,与田氏死斗,力图杀人灭口。
那样一来,黑夫的借刀杀人之策也算成了,屠尽田单后人的恶名,就送给这位严郡尉吧。
可他还是小瞧了这郡尉的无能程度,居然叫田洸之子田都跑了!
严郡尉是秦惠王时严君樗里疾的后代,算是秦朝远方公族,却一点都没有其祖“智囊”之称,心虚地禀报道:
“田洸之子田都不知从何处提前得知消息,他让几个门客劫持夜邑令,假装守城,自己却携带家眷逃了……”
黑夫追问道:“往何处逃了?”
严郡尉道:“夜邑以北的渔港,名为临驹,我已派数百人追过去,但田都门客宾从众多,沿途一再抵抗,等兵卒攻下临驹后,却见田都及其家眷,已坐上一艘大船,挂帆扬长而去。”
黑夫顿时翻了翻白眼,出了海,这下可是真的捉不住了。
齐人靠海吃海,早在春秋时,就以“鱼盐之利”著称,也最早展了航海业,齐景公时曾几度乘船游于渤海,最长时在海边滞留六个月之久,被群臣力谏,这才悻悻而归。
吴王夫差称霸时,齐国的水师,跟北上进犯的吴国舟师,在琅琊外海打了东亚第一场海战,还打赢了……
齐国灭亡时,有即墨大夫和雍门司马力谏齐王建,切勿出降,要抵抗到底,但齐王不听,后来即墨大夫随齐王西去关中,一头撞死在灞桥上,当时黑夫也在场。而雍门司马则窜至海滨,纠集舟师,与一大批将齐国视为最后基地的六国士人出海而去。
至于这批顽抗者的去向,一直众说纷纭。
有人说他们已经去了海那边的大岛,混迹于蛮夷野人之间。有人说他们投靠了海对岸的“沧海君”,多年来,不断有人从那儿回到中原,从事反秦事业。也有人说,他们盘踞在胶东以北如珍珠串般的岛屿上,袭扰胶东沿海县乡、盐场,见秦吏必杀的就是这群人。
反观秦朝这边,一群关西的旱鸭子来到海边,看着茫茫无比的海水,只能干瞪眼,岸上勉强管得住,但对海里踪迹莫测的敌人,却无计可施。
用后世的话说,制海权不在官府手中,只要离了岸,田都及其门客家眷,便来去自由……
黑夫变不出舰队去斩草除根,只能冷冷地质问起严郡尉来。
“严郡尉,你身在黄县,与夜邑近在咫尺,岂会不知田氏豢养食客宾朋众多,又勾结海寇图谋不轨,为何不早禁之?”
“田洸谋刺本官案后,你又不听我提议,贸然进攻,以至于打草惊蛇,走了田都,前后二事并举,你这是纵寇之罪!”
严郡尉十分头疼,这位黑夫郡守是能和皇帝说上话的人,他一纸举咎,自己的官途就到头了,且整个严君家族,也要蒙受屈辱,便只能放下了尊严,向黑夫求起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