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份田宅并不稳定,若是哪天田都带着门客杀回来了,若是哪天官府倒台了,他们,将失去一切!”
萧何分析出了黑夫此举的险恶用心,这么做,相当于将一千多户人家,跟官府绑到了一起,任何想要颠覆官府的行动,都不再会轻而易举了。
“原来如此。”
曹参也明白了,感情黑夫招募这批人,不是为了让他们当兵、御寇,还真是为了给自己壮势啊。
理解这点后,他开始认同黑夫此举:“虽然现在是只能屯田的弱卒,但勤加训练,教育其子嗣,十年二十年后,这千余户人家,未尝不能变成另一支魏武卒……”
“十年二十年?”
萧何却笑了笑,他过去觉得,秦在关东的统治并不稳定,随时可能摇摇欲坠,但如今见黑夫如此手段,却又产生了怀疑。
但他并不觉得,天下照搬黑夫之策就能长治久安,而是以为,若秦朝以黑夫之法治郡县,恐怕各地动荡更甚!
他捋着胡须道:“郡守也真是胆大,此举不亚于捅蜂窝,传出去后,非但诸田物伤其类,其他富户、豪强也得掂量掂量,而全天下的士大夫,恐怕也会对此事骂声不绝!”
曹参不解:“为何要骂?”
萧何道:“因为此事说白了,就是官府在劫富济贫!”
“虽然是田洸先作乱在先,才反受其咎,但你怎知,这件事不会变成常态。”
“以后会不会有一天,朝廷突然不由分说,收了萧氏和曹氏的田宅,将它们分给沛县的闾左?”
曹参脸色一沉:“不至于此。”
萧何叹道:“没错,当不至于此,但我也希望,郡守能及时收手,切勿玩火自焚!真把自己当成了吴起、商鞅!吴、商面对一国贵族豪强的怒火,便凄惨身死,何况是以一己之力,得罪六国遗贵,做天下之敌!?”
……
萧何一边认为,黑夫这道政令太过莽撞,可一而不可再。但他只是一个管教育的祭酒,没有资格干涉,想来陈平也应该能意识到这一点,对黑夫加以劝诫,便只是摇了摇头,奉黑夫之命,让公学培养出的数十名弟子去宣扬此事,鼓动闾左庸保们踊跃报名。
看着一脸惊诧的学生们,萧何心中暗道:
“若郡守还不收手,别的不说,这群本地富户的子弟、士人,也会与他离心离德。”
与此同时,夜邑城中,听闻政令颁布后,本地也有五六百闾左庸夫来应募,黑夫十分满意。
“全郡宣扬开后,到六月底时,募得千余人不在话下,将他们及家庭安置在夜邑,秋收之后,便能得到承诺的粮食,从而安定下来。自此之后,彼辈就不再是‘无用’的闾左、庸夫、雇农,而成了我维系统治的助力……”
这群人会被当成齐奸,那些重视忠义的轻侠、世受田氏恩惠的黔会骂他们“忘恩负义”,但这群人本就没怎么受过田氏好处,只是想活下去,过上好日子而已。
之后几年内,为了保住到手的田产利益,这群人也只能团结在官府旗帜之下。
“以良民治,必乱至削;以奸民治,必治至强。”
黑夫现在算是理解商君书里这句话的意义了,他需要在胶东培养起一个“奸民”阶层来。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胶东的阶层,将有一个数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大变动,这便是黑夫说的不破不立。
“但这团火,只能一点一点地烧,决不能无限制地扩大……”
他不是担心火太大失去控制,而是害怕,一旦烧大了,就会遭到狂风骤雨的袭击,瞬间熄灭。
黑夫毫不怀疑,底层闾左被逼的活不下去了,的确会在有心人鼓动下,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呐喊!
但要鼓动他们主动站起来打土豪分田地?无异于痴人说梦,相比于有产者,这个阶层还太弱小,这时代的土地兼并也远没到让人活不下去的程度。
最多由官府以各种理由强行迁走豪强后,用富余的土地进行安置。
对黑夫而言,这样就够了,土地革命和阶级斗争是洪水猛兽,黑夫一旦敢开这个头,肯定会变成全天下豪贵富户的敌人——甚至包括他的朋友属下,章邯、张苍、萧何、曹参,谁家里不是阡陌相连的大地主?那些南郡乡党们,在黑夫的扶持下,也变成这个阶层的一份子。
大伙齐心协力,利用秦的军功爵制度,一点点从底层向上攀爬,成为秦吏,将六国豪贵踩在脚下,听上去十分励志豪气。
但,屠龙少年迟早会长出鳞片,变成恶龙。
“所以,我并不是动群众……”
站在夜邑城头,看着身穿褐衣,排队等待测试,对新生活充满期待的闾左庸夫们,黑夫暗暗想道:
“我只是在绑架他们!逼他们为虎作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