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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雪!

翻遍整部水浒,这是个唯一的孤独者,也应该是《水浒传》中唯一的英雄,唯一拥有爱情的人。他宽厚,两个差人要谋害他,被鲁智深打翻后还替他们求情;他仁慈,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像李逵那样滥杀无辜;他正直,不肯向高俅献媚取宠;他处处以大局为重,梁山泊几次重要的政治事件都是由他主持局面;他不乏谨慎jīng明,懂得在相互倾轧的官场中明哲保身。他也不像其他好汉那样冷血,对自己的妻子他无比深情。金圣叹曾说:“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琢削元气也不少。”这是一个中肯的评语,唯一的疑问在于那个“狠”字,我想,这个字更多是指他身处绝境时爆出的无尽潜能。

可惜他生活在一个是非颠倒的社会。他的种种高洁的品格,却一次次为他招来杀身之祸。他就像一只被放逐的牧羊犬,在天寒地冻中孤独地彷徨,不愿加入狼群,却又不能重返牧场。林冲是可悲的,这种可悲不仅在于他的痛苦、他的孤独,更在于这种痛苦与孤独除去鲁智深等寥寥数人外,几乎再没有人能与他共同分担。

当林冲回忆起自己在东京汴梁的生活时,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我不得而知,但我相信,那应当是他最美好的岁月:自己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武功高强,进可卫国,退亦可保家;地位虽然不算高,衣食无忧已经足够;何况还有一位如花似玉举案齐眉的夫人,即使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能得到这其中哪怕一样,也已算不枉此生。但是当高衙内第一眼看到林冲娘子的时候,命运,神秘莫测的,也是冷酷无情的命运,便开始慢慢运转,像宇宙中的黑洞一样,把林冲渐渐吸向一个巨大的陷阱。

夺妻之恨,对无论那时还是现在的男人来讲,都是莫大的耻辱,他却硬是咽下了这口恶气,忍受了一切:痛苦、侮辱,还有冤屈。如果他是高俅之流,或许难保不会以牺牲妻子换得升官财的机会,但他不是;如果他是李逵那样的流氓无产者,也许早就抄起刀子冲向太尉府去剁人,拼得鱼死网破,然而他也不是。所以他选择的是忍让这条中庸的道路。

这是最合理的选择。无论是对他来讲,还是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讲。

我曾和人聊起过林冲的忍让,很多人都认为他窝囊,我却没有这种感觉,相反倒是觉得,他的选择将是我们大多数人的选择。真处在他的位置上,换作其他人,不见得能有更好的举动:不到走投无路,谁能鼓起勇气和这个主流社会真正决裂?“反”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从此以后你将浪迹江湖,你将亡命天涯,你将不再拥有光明、温暖、幸福,你的心中将永远充塞着黑暗、寒冷、孤独,你将一天天在憎恨、恐惧与悲伤中度过。选择了和这个社会去对抗,也就意味着自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谁能轻易抛开自己的过去?何况还是像他曾拥有的那样幸福的过去?

但他终于还是失去了过去的所有,也终于还是踏上了这条不归路。这个社会就这样一次次逼迫着他反抗,高俅所煞费苦心要毁灭的,是自己本来应当无比倚重的栋梁。

当林冲在白虎堂被高俅喝令拿下的时候,当他用颤抖的笔写下那封饱含血泪的休书的时候,当他踏上通向沧州的漫漫旅途的时候,当他孤独地守在草料场、怀念着远方妻子的时候……谁能了解他的心情?谁能想象得出他的悲愤?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林冲娘子用自缢表达了对丈夫的忠诚,也表达了对高俅父子的蔑视,而在千里之外的沧州,在那一夜的雪与火中,林冲终于手刃了自己昔rì的朋友陆谦,也扼杀了自己的一切幻想。皑皑白雪埋葬了他的全部希望,熊熊火焰也吞噬了他的所有隐忍。风雪山神庙,终于使林冲完成了由安分守己的良民向大泽龙蛇的蜕变。正如蟠龙的一声仰天长啸,曾经的八十万禁军教头已在凄迷的风雪中消失,活下来的,是令整个江湖为之胆寒的豹子头。

当我闭上眼睛,想象那一幕的情形时,我感到一种灵魂深处的震颤:惨白的雪,殷红的火,漆黑的夜。施耐庵用一种冷峻而瑰丽的笔调,用白、红、黑这三种对比最鲜明的颜è,为我们勾勒出这样一幅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画面,带着荡气回肠的悲壮,永远凝固在几百年后读者的记忆里。我想象林冲凛凛伫立在呼啸的北风中,脸庞被仇恨扭曲,目光前所未有的凶狠,仿佛一只被逼到角落无路可退的野兽,草料场上的熊熊火焰腾起莫名的古怪形状,就像地狱的图腾,在他后背打上复仇的烙印,漫天大雪交织成一张密密匝匝的银白è大网,轻轻由空中撒下。他站在遍地的雪白血红中,大口呼吸着带着血腥的冰冷空气,仰头望着洒下纷纷扬扬大雪的幽暗苍穹,悲怆苍凉地长啸道:“好大雪!”

普天之下,竟再无他立锥之地。只有遥远的东南方,八百里水泊梁山,静静等候着自己真正主人的到来。

在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的尾声里,林冲总算在风雪中给自己留下了一丝慰籍,他找到了酒。整部《水浒传》弥散着的气息除了血腥外,最浓郁的毫无疑问就是酒香,大多数好汉都酗酒,如武松,如鲁智深,如李逵,酒为他们增添的是一股豪情,唯有林冲的酒是苦涩的,虽然他说:“都去了,老爷快活吃酒。”据考证,这甚至是他唯一一次从嘴里说出“快活”,但我们仍然可以从那语句中体会到深深的苦涩与无奈,也品味出他的愁肠百转。这酒,想必是他一生中最难下咽的,然而也是那一夜他最后的、唯一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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