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朕如今这身子如何了?”永平帝又问。
张春子沉吟半响,说道,“草民虽然不能保证,不过应该能再延一段时间。”
听罢,永平帝叹了一声,其实这一年来,他的手已经不太灵活了,精神也不继,头疼时常作。
他虽然将事情都放下去给太子理,但太子时常会过来问他,时时以他为先,询问他的意见。
他生病的这段时间,虽然没让太子进来,但太子并未因为他的拒绝召见而放弃,而是时常过来这边,不能进殿,他就站在门口守着。
他想了想,让人去东宫将太子叫过来。
太子听说皇帝召见,从东宫到了养心殿。
太子请了安后,坐在皇帝的床榻前,永平帝直接说道,“这么多年,你恨我吧。”
“说不恨,怎么可能呢?可也要感谢您,这么多年的放逐,谁说就不是好事情呢。”太子微笑着道,一如平时的温和儒雅。
永平帝撑起身子要爬起来,太子弯腰过去,帮着他一起坐起来,又在他身后放了个大迎枕。
“我不是你的儿子,可越儿是你的儿子,他在外面受苦的那些年,就当是上天给你的报应吧。”太子坐好身子,幽幽说道。
殿内静静地,角落里龙涎香幽幽散着香气,春日的阳光照进庑廊,明媚而金黄。
古老的宫城又迎来一个春天,这些春秋的印记都刻在它未知的年轮里,那些喜怒哀乐,那些爱恨情仇,就像是远去的冬天残留的寒意,被阳光一照,又显得淡而薄。
那明媚的阳光同样也冲不去这满室的腐朽。
太子淡淡的看着靠在床头的永平帝。
永平帝低低叹息一声,望着太子,“别怪朕,朕当年想过兄弟敦睦,千秋万代,可是朕没有想到,时至今日,非但没有事与愿违,朕还亲手将朕唯一的儿子给赶离了朕的身边。
希望将来,你能因为他的这一份执着的信任,而善待他。他对你,真的是掏心掏肺的好。恨不能所有的都献给你。”
太子有些惊诧,不过,他坚定地道,“不用你说,我也会对阿越好,我和你不一样。”
“我没有你这样的耐力和韧性,如果我也跟你一样,那么也许当年我就已经逼宫了。
我没这么做,一是能力不如你,二是,我仍然相信老天有眼,会善待窝的。
事实证明,确实是这样。
所以,你不用担心我对他不好,你的那些心思,去了地底下,亲自和我父皇说吧。
这些恩怨,就让它终止在此,不要再蔓延,也不要再追究,老祖宗打下的江山,我会继续维持下去的。”
“就算我不能维持,我也会交到一个能够维持的人手里。”
太子静静地说道。
*
晋王府里,萧越和顾念说了会话,因为有人相请,于是出门去了。
旭儿被杨顺带着,从外面进来,见萧越不在,靠在顾念怀里,
“娘,小顺子说集市上很好玩,宫里也有很多好玩的,孩儿还一次都没去过皇城呢。”
顾念看了眼杨顺。
杨顺讪笑,“我就随口说了两句,小世子就上心了……”
顾念将旭儿抱起,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皇宫不是随便就能去的。”
“小顺儿还说皇城里住着旭儿的皇祖父,皇祖父很想旭儿,都生病了……”
旭儿歪着头,不明白为什么不能随便去,但是母亲说的,总是对的,说完之后,又点点头,“那就等随便能去的时候,孩儿再去。”
顾念微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外头黄芪掀帘进来,低声道,“宫里的那个于公公来了。”
“于公公?”顾念吃了一惊。
“是,奴婢说要去禀报王爷,于公公说想见您。”
顾念忽然觉得后背一冷,寒毛都竖了起来。
她让黄芪带着旭儿去找杨顺,又让青叶进来帮自己梳妆换衫,等到好了,疾步朝前院而去。
她刚进了大厅,就见于公公正站在那里,穿了身寻常的衣衫,正在看堂上的挂着的画。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见是顾念,弯身请安。
“于公公,你怎么来了?”顾念问道。
于公公一脸恭敬地道,“王妃,这趟来的目的是陛下想见见小世子,王妃应该知道,陛下如今已经病的很重,时日无多,临终前,唯一想的,就是见见孙儿……”
顾念道,“我得知会一声王爷。”
于公公的态度越的恭敬,道,“陛下实在是想念小世子,王妃想必应该知道王爷对陛下的心结,还望王妃能够体谅一位老人,病人的心情。”
永平帝没让于公公直接拿一道圣旨出来,或许于他而言,已经是足够客气了。
顾念沉默了片刻,道,“我明白了,等我安排一下,我和旭儿一道进宫。”
于公公松了口气,面露感激之色,“多谢王妃体谅。”
顾念带着旭儿坐上马车,说,要带他去皇宫,见见杨顺口中说的那个皇祖父。等父亲回来,就会来接他们俩。
旭儿坐在顾念怀里,道,“娘,等见到皇祖父,我就和他说我今日二十支箭射进十支了,还有,我可以教他很多好玩的游戏。他的病就会好起来,是不是?”
顾念望着儿子天真无邪的双眼,压下心头纷乱的情绪,微微一笑,点头。
母子俩下了马车,就上了一顶软轿,去了养心殿。
到了养心殿门口,旭儿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得知这就是皇宫了,里面住着他的皇祖父。
于公公先行进去禀报,没一会又出来,接了顾念和旭儿两人进去。
永平帝坐在榻上,穿着一身金织盘龙的常服。
顾念见了,心头微微一惊。
在顾念原本的印象里,永平帝应当是个中年人,可此刻,她见了皇帝第一眼,却觉得,皇帝真的快不行了,脸色灰败。
顾念看了一眼永平帝,就立刻低头,带着身边的旭儿,领着他一道下跪,给永平帝行礼。
永平帝的目光落在顾念身边,那个小小的身子上,一动不动。
片刻后,见那小小的孩子悄悄地抬头,偷偷看向自己,一双明亮的眼眸,满是好奇,困惑。
永平帝朝他招手,旭儿起身,走了过去,停在他几步之外,微微仰着小脑袋,声音里满是疑惑,“你真的是我的皇祖父?”
永平帝声音微微颤抖,“你就是旭儿?”
旭儿点头,“旭儿是我的小名,我大名叫萧曦,是父亲为我取的。”
说到‘父亲’两个字,旭儿的声音里满是骄傲。
永平帝凝视着面前的孩子,强忍着心头翻涌的情绪,道,“萧曦,朕是你的皇祖父。”
他朝旭儿伸出一只手,旭儿看了眼顾念,见顾念微微点头,于是慢慢的上前,将小手放入那只枯瘦的大手中。
永平帝在于公公的帮助下,将旭儿抱到榻上,低声的和旭儿说着话。
过了会,他抬头见顾念站在那里,道,“旭儿是朕的孙子,亲孙子。你将他带得很好,你无须担心朕会害他,朕,只是想见见他。”
大约是见到了从未见过的孙儿,永平帝的精神异常的好,只听他道,“晋王妃,你也和越儿一样,如今也还不愿唤朕一声父皇?”
顾念微微一惊,抬眼看向永平帝,见他双眼正望着自己。
她心头正纷扰,迟疑着,永平帝自嘲的笑了笑,“罢了,朕也知,这一把皇位,并非人人都想要,你的父亲,不就视如粪土。”
皇帝忽然咳嗽起来,旭儿起身,在他的后背捶着,永平帝渐渐止了咳,笑着对旭儿道,“朕的孙儿还是个小棉袄呢。”
旭儿抿着唇,羞涩的笑了笑,道,“旭儿咳嗽的时候,娘就是这样帮我拍的。”
皇帝等到咳嗽渐停,抱着旭儿,眼睛却是看向顾念,“朕年少时,阴差阳错,永失所爱,又铸下大错,再难弥补。
不管越儿如何看待,在朕看来,这地位,是朕能给与最大的补偿。”
“朕这一辈子,什么事情都经历过,朕知他不想认这个父亲,只是,今生今世,他身体里留着萧易的血,是无法改变的。
朕这一生,对不住很多人,世上少有两全事,既然已经是这样的,朕,只能将他将来的路铺的平一点,再平一点。”
永平帝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停下来后,感觉整个人的气都泄了,他强忍着,抱着旭儿,整个身体的力量都放在背后的大迎枕上。
“朕要说的,就是这些,你以后好好照顾旭儿吧。”
于公公上前道,“王妃,陛下只想和小世子呆一会,你随奴来,带您到偏殿坐会。”
顾念此刻哪里坐得住,可是永平帝的态度很坚决,她到底心太软了。
只是,还没等她出外殿的门,就见萧越匆匆而来,每踩一步,仿佛在泄着隐忍的怒气。
顾念连忙上前,低声道,“阿越……”
萧越的脚步停了下来,牵着她的手,不顾于公公的阻拦,进了大殿,去到了后面的安息室。
永平帝正在听旭儿说他射箭的事情,满面笑容,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焕。
见到萧越进来,旭儿连忙起来,下了炕,穿好鞋子,一头扑到萧越的怀里,“爹爹。”
萧越给炕上的永平帝行了礼后,道,“臣入宫,无他,是带回我的妻儿,还请陛下恩准。”
永平帝神色漠然的看着萧越,道,“朕,不过是想见见朕的孙儿。”
萧越道,“他姓萧,非林。”
永平帝笑了起来,“好,好,你走吧,走吧,滚得远远的。”
萧越紧抿着唇,一手抱着旭儿,一手牵着顾念,往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