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重楼自宝顶以下,仍被阴气笼罩着。阳光下,宝顶上的琉璃瓦折射出熠熠光芒,更有一圈圈彩虹般的七彩光晕不断地朝着周围散开,如透明的彩纱笼罩住七重楼。光晕内,是翻滚的阴雾,光晕外,则是灼热的阳光,有阴雾从光晕里渗出来,当场被晒得一干二净。
七重楼离岸边已经很近了,它的一侧被许多纤绳挂住,纤绳绷得笔直,因为相隔太远,她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制成的纤绳,但能把这么大的船拉住,想必应该是金属链子类的东西。那纤绳直通江岸,江岸上密密麻麻的挤满了人,距离远,人又多,使得他们看起来像小蚂蚁。他们喊着整齐的拉纤号子,即使隔着一大段江面,都能听到他们的号子声。不用想也知道,八门寨的那帮水匪正在把七重楼往岸上拽。
此刻的八门寨几乎看不出原来的形状,江面上飘满了烂船木板和残核,船板间还夹杂有许多尸体。八面龙王那三层楼高的楼船不见了,龙池眼尖,一眼找到了楼船的桅杆。那桅杆从江里支出来,呈倾斜状,正压在江面上飘着的一大堆烂船木头上。她不知道沉了多少船又被打坏了多少船,以至于从江岸到江面的这一段都堆满了碎木头,湍急的水流都没能把这些冲走。这截江面往下,像放排似的,到处都是烂船木头。
这么多烂船木板和残骸冲下去,最终都会汇聚到尸滩子上,很可能会把尸滩子那截江面堵上,她还得清理江面疏通水道。八门寨死了这么多人,那么多尸体冲下去,她要捞尸体埋尸体,还得去这些烂船木头里刨。
龙池想到自己要干的活,顿时没了看热闹的兴致,垂头丧气地去到玉璇道长身边。
玉璇道长很是可怜的模样,活像一条被扔上岸快渴死的鱼。
她把背篓解下来,将里面的东西给了玉璇道长,然后埋头刨坑,给想喝茶的玉璇道长刨土灶升火煮茶。她刚刨好坑就见玉璇道长已经把大葫芦里的水倒进茶盏中,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一口气把满满一盏水喝个底朝天,看起来真像是快渴死了。仙风道骨什么的,这会儿全喂了太阳。
龙池估计,她如果这会儿在玉璇道长身旁升堆火煮茶,玉璇道长能把她踹到江里去。她抬头看看头顶上空,万里晴空,连点云都没有。
她从小住在江边,顿时觉察出其中的异样。太热了!又干又热,像要把人烤干。守着大江,即使是在盛夏时节,也会有江风,吹来的江风中带着水汽,稍微有点遮阴的地方,都不会感觉到热,即使是在烈日下,最多是感觉到晒,而不是热。
这段江的水非常深,且江面宽阔,江水推着烂船木头和尸体往下游飘去,只要那些木头不堵河道或者是没附有邪祟煞气,她都没空去理会。
飘在水面上的尸体大部分是死状极惨的干尸,它们像烂木头般随着波浪沉沉浮浮,连水里的游尸都不理它们。相对完好的大量尸体飘在水下,要么骨骼呈不自然的弯曲状,要么就是身上有皮翻肉绽的伤痕,还有一些面目狰狞肤色铁青,像是受到大量的阴气侵蚀而死。
游尸不是什么尸体都抢,它们也很挑的。它们只喜欢溺水者的尸体,其中又尤为喜爱年轻力壮的。缺胳膊少腿身上残破的尸体,即使被它们拉到水底,过不了多久,就又会被它们扔了。如果是四肢残缺的尸体,很快就会浮上来,但那种胸腹被捅漏,体内蓄不了气浮不上来的,就需要她潜水下去捞上来超渡,不然,它们多半会喂了鱼,而怨魂则附在水里的鱼虾龟蟹身上变成水怪出来害人。
这些游尸都出动了,且要捞的尸体太多,龙池没下水去和游尸做无谓的拼斗消耗。她踩着飘在江面上的木头前行,待到了江水中间,从冲下来的杂物中找到绳子或碎布缠在尸体上,将它们像粽子似的串起来。她自己则坐在一块可承载起她重量的木头上,找块小点的木板当桨,划到岸上。
她划桨会把游尸引过来。
它们会来掀她乘坐的木头,想把她掀进水里。因此她挑的木头通常都是长条型的,自己骑坐在上面,有游尸过来时她能看得见,且不用下水,直接拔出分水剑,手起剑落,不是削去它们的脑袋就是削去它们伸过来的爪子。
游尸被削去脑袋,同样也会死。
这时候的阳光仍烈,她乘坐的木板也小,遮不住太多水面,阳光可以照到水下,这让绝大部分游尸不愿靠近她,只会在她靠近有大片的飘浮物时,藏身在飘浮物下的游尸会冒着被阳光灼伤的危险进行短暂的攻击。
龙池划着木头来到岸边,她转身把拴在木头上的绳子解下来,再把拴在绳子上的尸体一具具解开,扛到岸上整齐摆好。
此刻,已是夕阳西下时分。
王二狗和卦初买够了柴火,两个人正拿着扁担往这边挑。
卦初虽然没干过粗活,但挑柴这种事只要有力气就够了,挑起担子来倒是健步如飞。
他在烈日下晒了一天,白白净净的脸晒得红通通的,热得汗流浃背,道袍都湿透了。
王二狗更是打起了赤膊,露出结实的被太阳晒得油亮的皮肤。
卦初跟在王二狗的身后,不时地看向他背上的青色印记。那印记像是刺青,但缭绕着很重的煞气,是一个狰狞的恶鬼头,格外鲜活,像是随时要冲破肌肤扑出来把人吞吃了。
王二狗放下柴火,一扭头就见卦初匆匆移开眼,很不好意思的模样。他咧嘴一笑,浑不在意地说:“想看就看呗。我背上这东西,村里的人都见过。他们有人说我是恶鬼投胎,也有人说我是恶鬼附体。”
卦初问:“那这是什么?”
王二狗说:“不知道,打小就有的。”
卦初没再多问,他放下担子,把柴卸到柴火堆上,擦了把汗,扭头看看旁边摆成排的尸体,问正扛着尸体走来的龙池:“现在点火吗?”
龙池没答,她抬头望向朝着沿着江边小道疾奔而来的一行人。来的这些人男女老少皆有,穿戴上比普通的村民们要富裕得多。普通村民大多数穿粗麻布或粗棉布缝制的衣服,家境稍好点的穿细麻或细棉。丝绸锦锻这些衣服料子是大户人家才穿得起的,但来的这些人身上最差的也是细布制成的衣服,不少人身上还是穿的绸缎,且多多少少能有几件金饰。
每到有水匪死的时候,便会有这样的人过来认领尸体,他们都是水匪的家眷亲人。
八门寨的水匪,除了少部分投奔或招揽过来的奇人异士外,绝大部分还是本地人。除了滩涂村这守着风水宝地的村子外,旁的村种庄稼都是看天吃饭,想靠种庄稼财致富是不可能的,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累一整年,也只能在风调雨顺的年景才能吃得上一口饱饭,遇到灾年,饿死人是常有的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只要敢拼命,投奔到八门寨去,哪怕只是个小喽啰,跟着干上几票买卖,也能让全家上下吃喝不愁。他们在八门寨混得好,家里人能跟着过上好日子,但如果死在江里,家人就得到尸滩子来找尸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