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州位处群山之中,山中多瘴气潮湿,百姓喜吃辛辣以褪湿气,因而这道道菜中总要放一些辣味,久而久之蜀州菜肴便以辛辣味重闻名。
在这蜀州城中有一位八仙楼,其中菜肴最为出名,这处蜀州城中最出名的酒楼,只接待豪客富贾,达官显贵,那蜀州的镇守胡有财便时常来这处享用美食。
这一日却是派了人到八仙楼之中,砸下重金包下全楼宴请贵客,这厢再三叮嘱,
“这可是我们将军的贵客,万万怠慢不得,若是出了差池,你这八仙楼也别想要了!”
那掌柜的听了自是担了十二分的小心,转身进了厨房招手叫人道,
“刘二!刘二!”
有那生的十分俊朗的青年男子闻言抬起头来,
“掌柜的,你叫我!”
掌柜的道,
“你是这厨房的大师傅,明儿这楼里要为胡将军招待贵客,万万马虎不得,这灶上的事儿可是要交给你了!”
那叫刘二的点了点头应道,
“掌柜的且放心,必是不能出差错的!”
掌柜的点头拍了拍他肩头道,
“你做事向来稳重,我自是放心的!”
又勉励了他一番才转身离去了,刘二转过身冲着众人吆喝道,
“大家伙儿可是听到了,明日胡将军有贵客到,可是要仔细着点儿!”
众人齐齐应喏,刘二又叫了几个人过来,商议着明日的菜色,因着有几种食材酒楼里缺货,又亲自带了人到外头与送菜的商贩们协商,定下了明日送货的时辰。
这一通忙活却是到了天黑才完,回到酒楼正是生意最旺的时候,换了衣裳便进了后厨,这一忙又是亥时过了!
这厢踩着满天的星斗回到家中,推了院门吱呀一声便听里头有人在问话,
“可是老二回来了?”
刘二应了一声道,
“娘,是我!”
里头的人一面说话一面点灯,灯亮了现出一个剪影映在窗上,
“今儿比平日要晚些呢?”
“明儿有人包了场子,在外头跑了半日!”
刘二在院子里借了屋里透出的灯光,打了井里的水,就着冰冷冷的井水扯了院子里挂着的帕子擦洗头脸。
堂屋里门打开了,出来一个妇人,刘二虽是叫她娘,但看样貌倒显着年轻,顶多四十来岁见他用井水洗脸便上来嗔道,
“你这孩子,灶上给你温着水,这天气了还用凉水,小心日后老了受罪!”
刘二笑着应道,
“娘,不用担心,我身子好着呢!”
这厢擦去了一头一脸的油烟味儿,便跟着妇人往屋子里走,
“大哥可是睡了!”
那妇人闻言道,
“才睡下没有多久,非闹着要等你回来!”
刘二笑着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来,打开里头是一块麦芽糖,
“我昨儿应了他买糖回来的!他定是盼着呢!”
妇人瞧了便道,
“你便惯着他吧!头一回吃坏了牙,痛的直哭你忘记了!”
刘二道,
“无事,我这都隔了好几日才给他买一回,您收起来,他闹得凶了您再掰一块给他吃!”
这厢说着话,拿了油灯进去另一间屋,那床上睡了一个人,油灯照近了便能瞧清了,
这床上人生的十分丑陋,头上稀拉拉几根黄发,一个脑袋极大,脖子却又细又短,两个露在外头的手又干又瘦便如那老头儿的手一般。往脸上看,却是生得小眼、大鼻孔,一对招风耳,上嘴唇还有一道豁口竟是个兔唇。
那人睡觉嘴关不上,嘴角晶莹莹的往外流,刘二便取了一旁放着的帕子给他擦嘴,那床上的人喉咙里发出几声响,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刘二瞧着他那样儿便笑了笑,伸手给他掖了掖被子,那妇人一旁托着灯瞧着,不由幽幽叹了一口气,
“好孩子,你对你哥哥可算是够仁义了,若不是他……拖累了你,那至得这般岁数了还是孤身一人!”
刘二起身接过她手里的灯道,
“娘,他是我哥哥,我顾着他也是应该的那里是拖累了!”
妇人叹了一口气眼圈儿红了,被刘二扶着往另一间屋走,
“这真是命!若不是……你们又何至如此!”
刘二搀了她上床去,
“娘,过去的事儿不必再提了,你瞧着我们不是过的挺好么!”
妇人叹着气翻了一个身,
“你早些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呢!”
刘二低低应了一声,便端了灯回到那屋里,脱了衣裳上床,与刘大挤在一处,虽是闭了眼却一时半会儿那里能睡着。
妇人的话勾起了他的回忆,那时他已是有七八岁了,自然是记事的!
魏军打进皇宫之中时,宫里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哭喊之声,娘那时还只是一名宫女,自他小时便带着他。
他还记得自己的母妃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子,可是娘悄悄儿告诉他,那个女子并不是她的生身母亲,那时他还小,却是将信将疑的,在他看来那个秀美温雅的女子,笑起来十分温柔好看,说话时声音又轻又细,那样儿便是他心中最好的母亲。
只是她却似乎并不喜欢他,也从来没有抱过他的。
至于父亲,刘二努力回想,只记得一片明黄色的衣衫,其余他的样貌、声音却是半点也想不起来了!
那一天魏军进宫时,娘抱了哥哥在前头,那时哥哥连路也不会走,又生的十分瘦小,自己便紧紧抓了他的裙摆,由娘带着去寻父亲。
他还记得他们躲过那些四处乱跑尖叫的人,跨过一道又一道高高的宫门,他终于见着了父亲,那一团明黄的颜色,所到之处却是血花飞溅,惨叫连连。
娘吓得身子发着抖,一张脸煞白,低头瞧着同样发抖的他,颤着声儿道,
“殿……殿下,我们不能去……去皇上……皇……皇上他……他疯了!”
皇帝真的疯了,为了不让嫔妃们挡了他出逃的去路,一路让护卫之人毫不留情的砍杀,若是将两位皇子带了过去,难保皇上不会痛下杀手!
想到这处宫女身子抖个不停,
不……不行……皇……皇上现下是谁也不顾了!两位……两位皇子可怎么办?
慌乱之中又听得外头喊杀声起,却是魏军已经杀到了!
宫女忙又带着两个孩子往回跑,下意识的要回到熟悉的宫殿去,幸喜魏军如今正在追捕刘享还无暇顾忌这些个尖叫逃命的宫女太监。
宫女又将两位皇子带了回去,回到这处宫中,里头人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在大殿之中慌乱的转了几个转,宫女突然想起了那偏僻的小院。
“走!我们去那处!”
带着孩子们到了那荒凉的小院之中,外头隐隐呐喊声传来,
“活捉狗皇帝了!活捉狗皇帝了!”、
宫女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带了孩子们进了破败的屋子,眼扫到了角落处半人高的大水缸,匆匆过去将那上头的盖子打开,露出里头一具骸骨来,那骸骨头骨向上微微仰着,两个空洞的眼洞正直愣愣的瞧着她。
宫女抖着身子冲它道,
“你盼了他这么多年,现下他来了,你若是有灵便保佑你儿子一回吧!”
说罢将手里的刘贺先放了进去,又回身来抱了刘铭。
刘贺万事不知,刘铭却是知晓的,见了那骸骨害怕的缩紧了身子,紧紧抓了宫女,
“这是什么!我不进去!”
宫女便对他道,
“这是你亲娘,她会护着你的,你跟哥哥在这处呆着千万不能出声,也不能到外头走动!奴婢去去就回!”
说着放了他下去,那水缸口小肚大,两个孩子躲进里面,宫女再将骸骨放正,从外头却是半点也瞧不出来!
宫女将那盖子盖好匆匆出去,不多时便有魏军进来搜宫,见她在这处便提了她到外头广场之中,与一群太监宫女押到了一处。
之后这些个魏军倒也没有为难他们,只是登记了各人姓名、籍贯便关到了一处,宫女也是运气被拉了出来到膳房帮手,她便悄悄儿偷了东西出来给两个孩子吃,两个孩子在这缸里足足藏了半月之久,白日不敢出来,只有夜里才能出来活动活动。
待到后来新皇帝下令将这些宫女放还原籍,宫女便去求了那领头的魏军,
“奴婢有一个姐妹早前被奸妃害死,如今奴婢要回归故乡,求大人怜惜准我将她骸骨带回家乡去!”
说罢将那人领到了大水缸之前,那魏军掀了盖子见到骸骨,也是吓了一跳,
“这前朝宫里竟是用如此阴私可怕的手段害人么?”
宫女哭道,
“我这姐妹已是在这缸里呆了八年,求大人让我运了这缸回去,让她入土为安吧!”
那魏军见实在是可怜便点头答应了,还为她在宫外寻了一辆马车,宫女便这样将那大水缸连同两个孩子带出了宫。
因是带着孩子怕魏军追查,也不敢回自家的故乡,又想起孩子的亲娘前头跟她讲过,她是出生在蜀州的,便索性带了孩子们和骸骨回了蜀州。
宫女将骸骨埋葬在了蜀州城外一处青山绿水之地,自家对外便称是两个孩子的娘亲,带着两个孩子在蜀州城中住了下来,这一住便是十五年。
刘铭已是长成了大男人,生的眉目清朗,跟着人学厨艺,又聪明好学,勤学苦练,没有两年便做了那八仙楼的掌勺。刘贺如今勉强能扶着墙走路,也认得人也能多多少少说些话,只是他那样儿实在丑陋,又有病便成了拖累。
妇人连着几回想给刘铭说亲,人家一听说家里有这么一个药罐子都摇头,妇人很是着急!
她却不知刘铭心中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不知晚刘铭在那水缸之中半月,日夜对着那骸骨,也不敢出声不敢乱动,只得学了哥哥一般在里头昏睡度日。
那半月之中他回回都做了同一个梦,自家以为最是温婉可亲的美丽女子一脸的阴毒冷笑,
“贱人若是老实听话我还想着让你死的痛快些,现下嘛……我便让你知晓我的手段!”
紧接着便是女子的惨叫声,有明晃晃的利刃挑入了手脚处的血肉当中,鲜血溅了起来打湿了绯色的宫裙,那女子低头瞧了瞧很是厌恶的皱着眉,
“可惜了我的新裙!”
披头散发的女子手脚怪异的扭曲着被硬塞入了一个口小肚大的缸中,尖叫、扭动、咒骂、呻吟到最后乞求,
“让我见见他!让我见见我儿子!”
女子冷笑道,
“那是我儿子,你这贱婢不过只是一个生育他的工具罢了,倒想着母凭子贵……呸……想瞎了你的心!”
……
这样情形在他的梦里出现了一遍又一遍,足足十五日之久,直到他们离开了皇宫,离开了水缸,他才算从那梦里解脱了出来!
也许是刘铭生母显灵在一遍又一遍的向他讲述过往,但却令得他自此后对女子生出一种恐惧来,在他看来这世上的女子越是美貌越是阴毒。
乃至他年近三十见着女子连头也不敢抬,人都当他害臊腼腆,却不知他这心里避女子如蛇蝎,这一生一世都不愿与任何女子同床共枕!
这厢胡思乱想也不知何时睡过,待得鸡叫三声,刘铭便睁开了眼,只觉着身上有些怪异,伸手一摸下头褥子已是湿透,知是哥哥尿了床,忙起身自家换了衣裳,又推醒了刘大,
“哥哥!哥哥!”
刘大醒来瞧见弟弟便笑,刘二扶着他下了床,脱了身上的湿裤子,给他重又换上,又将褥子拿到外头晾着,那边妇人听到动静便起身过来瞧,见这情形便过去帮手道,
“你今儿赶早,快快去吧!我来收拾!”
刘二道,
“娘,我去给你们做了早饭再走!”
妇人摇头道,
“不必了,我们就着昨儿晚上的吃,你早些去老板还管饭,多吃些也好有力气干活儿!”
刘二瞧了瞧外头天色,确实不早了当下便要走,那刘大见了嘴里呜呜叫道,
“弟……弟……弟弟!”
刘二冲着他笑道,
“哥哥今儿听话,娘那处有麦芽糖吃的!”
刘大听了便将目光移向了妇人,刘二顺利自家中出来一路小跑到了酒楼,众人正聚在一处做早上的吃食。
待吃罢了饭,便是忙忙碌碌的一日,掌柜的在酒楼外头挂了牌子,众食客见了都知今儿有人包了场便去了别处,后头厨房里众人精心预备,到了晚上华灯初上,蜀州城中喧嚣热闹。
胡将军先到的,他已过不惑之年,人本就生的矮,肚子却有些凸了,远远瞧去便如那大街上小贩卖的不倒翁一般,瞧着有些滑稽!
不过胡有财如今可是这蜀州地界之上,跺一跺脚地面便要抖上三抖的大人物,再怎么滑稽也无人敢笑他。
这一回他进来却是一改往日的耀武扬威,这厢毕恭毕敬的立在酒楼门口却是充做了店小二,专等着贵客到来。
约过了一柱香的功夫,贵客到来,是一辆毫不起眼的平顶双马的小车,车旁一匹高头大马上端坐一人,瞧外表年已近五旬,却还是腰挺背直,下颌一捧虬髯,杂了几丝花白,双眼炯炯有神,顾盼之自有豪迈睥睨。
胡有财见着,立时过去拉了马头,却是神情激动,
“大爷,您一向可好!”
那人翻身下了马,上下瞧瞧胡有财,便照着他肚子上给了一拳头,
“胡有财,你这厮如今竟是怀了儿么!”
胡有财捂着肚子嘿嘿一笑道,
“小的懒散,拳练得少了些!”
那人笑道,
“你小子便是少了操练,明儿早起跟着爷练练!”
胡有财苦了脸却只能应道,
“小的听命!”
那人哈哈笑着,转到后头伸手,说话的声调却是降了好几分,
“小心脚下!”
一只白皙纤细柔美无暇的手自里头伸了出来,紧接着一道苗条纤细人身影便缓缓下了车,虽是见不着容貌但光凭那身形,与一只玉手都可知定个十分美丽的女子。
胡有财见了忙行礼道,
“嫂嫂有礼!”
女子道,
“胡兄弟少见,一向可好!”
她声音柔美,丝丝入耳,令闻者心神一醉,胡有财很是恭敬应道,
“托嫂嫂的福,一切都好!”
三人寒暄几句,胡有财便请了两人上酒楼,坐到最上头的包厢之中推开窗便可览蜀州城风貌。
三人坐定吃茶叙话,这厢掌柜的进去点头哈腰,却是半点儿不敢瞧那座上的妇人,
“胡爷,可是要上菜了?”
胡有财点头道,
“快快上菜来,让我们大爷尝尝你们的手艺!”
掌柜退出来忙让店小二上菜,后头厨房之中立时忙碌起来,店小二来来往往鱼贯进入,不过片刻一桌子麻辣鲜香便齐全了!
胡有财便请两人道,
“大爷,嫂嫂且品一品我蜀州的菜肴!”
赵旭先抬手夹了一筷给林玉润,
“你先尝一口,这处的菜辣,若是受不住便换一种!”
林玉润点头轻轻尝了尝,立时忍不住喝了一口茶,
“果然重味儿!”
赵旭怕她吃不惯便道,
“若是受不住便换那鲜香的吃!”
说着便要一旁的小二换了菜过来,林玉润笑着摆手道,
“虽是有些辣,我却喜欢且让我再试一试!”
这厢连着吃了好几口,才换了那不辣的!
两人都觉菜好,频频下筷,胡有财深感有脸面,待吃得差不多了,便叫那掌柜的,
“把你们掌勺的叫来!爷我要打赏!”
掌柜的很是欢喜连连道,
“胡爷能赏脸是他们的福气!”
当下叫了几位厨上的师傅进来,刘二自是头一个进来,林玉润瞧着这掌勺的年纪轻轻,有一手好手艺,相貌也生得十分好看,便起了爱才之心。
这厢柔声问他,
姓什么名谁?多大年纪?可是蜀州当地人?家中还有什么人?
刘铭红着脸老老实实一一答了,拿眼角余光瞄了一眼这天仙一般的夫人,又连忙低下了头,心里扑嗵乱跳,
这位夫人生得真是太美了!比他记忆里那个女子都要美上百倍!
林玉润见他脸红的可爱便轻轻一笑,打赏了他五十两银票,
“踏实做事,总有一番成就的!”
刘铭那脸上都要滴血了,这厢抖着手接了银子,待得旁人都领了赏才跟着退了下去,期间听那夫人说话,声音悦耳,态度宽和,使人如沐春风,听她说话,竟有如痴如醉之感。
原来这世上美丽的女子竟还有这种的么?
待到贵客离开时,酒楼众人都到门口相送,那男子扶了夫人上车,又特意瞧了瞧刘铭伸手拍了拍的肩头,
“小伙子,好好做事!”
这厢翻身上马随在马车旁边离去,走了不远有声儿隐约传来,
“那小子生的倒是好看,圆姐儿可是瞧着顺眼?”
里头啼笑皆非的应道,
“我这年纪已够做人母亲了,不过瞧着他有好手艺多问了几句罢了,你怎么还嚼醋了!”
那马上的人嘀咕道,
“你不说……光瞧外头人还以为……你十七八呢!”
“只有……你才这么想!”
刘铭呆呆瞧着他们离去,伸手摸了摸怀里的银子,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悄悄儿变了!
这一晚回到家中取了那五十两银票给娘看,妇人见了十分欢喜,
“我的儿,银子存得也是够娶媳妇了!”
刘铭低头不语,妇人叹道,
“你为你哥哥也是尽心尽力了,还是为自家好好打算打算吧!”
刘铭沉默良久开口道,
“娘,瞧着办吧!”
也许这世上的女子也不尽是那阴毒可怕的,比如娘,又比如那位……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