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承谨那不安和惶恐的目光中,高廷芳镇定自若地从书桌上拿起一本册子,笑吟吟地双手呈递到了皇帝面前。不明所以的江陵郡主只看到皇帝一页一页翻开,眉头渐渐全都舒展了开来,脸上露出了可称得上惊喜的笑意。她满心以为那是皇帝很满意承谨的学业,也很满意高廷芳的教授成果,心情也不知不觉轻松了下来。
“朕真是没有选错人。”皇帝轻轻舒了一口气,满脸欣悦地说,“把八郎交给高卿,真是朕这辈子最英明的决定之一。他的这文章写得颇有条理,字也比从前好多了。”
高廷芳分明记得,承谨说自己从前住在观文殿时,皇帝来得并不多,每次来时并不会去翻他写的字,既然如此,皇帝又是怎么知道,承谨眼下这功课本子上的字比从前写得更好?也就是说,皇帝其实一直都在暗中关注,甚至说监视这个儿子,承谨之前那手酷似自己当年的字迹,正是在皇帝的授意之下方才练出来的!
彻底确认了这一点,高廷芳只觉得心中异常不是滋味,偏偏脸上还不能露出任何疑虑来,当即欠了欠身道:“皇上谬赞,臣虽说尽心竭力,但最重要的是,秦王殿下勤学好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学生。”
“好,好,你们师生一场,日后定然能留下一段佳话。”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见承谨端端正正坐在那里,脸上不像从前那样一味诚惶诚恐,隐隐约约已经有一种岳峙渊渟的气度流露出来,他就笑着说道,“八郎,你说朕该赏给你高先生什么东西?”
承谨没想到父皇会突然问自己这个,愣了一愣之后,他丝毫没有替高廷芳回绝的意思,而是绞尽脑汁思量了起来。直到冷不丁听见高廷芳一记咳嗽,猛然醒悟回神的他方才不好意思地说:“父皇,儿臣也一直都想好好谢谢高先生,所以听到您要赏赐,一时忘形,竟然真的替您拿起了主意。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父皇不管赏赐什么,高先生都肯定会高兴的。”
皇帝把刚刚承谨的一时失神都看在眼里,但却不以为忤,毕竟,承谨还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不像当年承睿那般自幼跟在他身边耳濡目染,小小年纪就有储君气度,听到他要赏高廷芳而喜出望外也不奇怪,他如今正需要这对师生彼此投缘交心,如此根基薄弱的承谨方才能够得到一个最大的臂助。而且,承谨这最后一句话正合了他心意。这么多年,朝堂那些官员升迁之时只知道谢各自的恩主纪家又或者韦家,还有几个人记得他这个皇帝?
微微眯起眼睛,皇帝用手指有韵律地敲击着扶手,黑色袍服上,那深金色的绣线仿佛他那不平静的心情一样,随着这动作微微颤动。最终,他沉声说道:“高卿,朕当初让韦钰给你找了狮子园作为居所,听说那里地方太大,你和苏玉欢,还有江陵郡主三个的人手加在一块,依旧不大够用?既如此,就把那里作为休憩时赏玩的园林吧。朕将从前的一座别院赏赐给你,那里三路三进,更适合平日居住,打理起来没有那么多麻烦……”
当最终送走皇帝时,高廷芳从表面上看言笑盈盈,举止自如,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全都是多年磨练出来的面上功夫,其实他的心中早已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他不知道皇帝是怎么复刻出的秦王府,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将那座母亲肖琳琅曾经最喜欢的牡丹园从荣王府搬到了秦王府,可假的毕竟是假的,他在平复心情之后,已经能够把秦王府和当年的荣王府区分开来。但是,如今皇帝赏赐给他的,赫然是那座留下过他很多回忆的别院!
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对于他来说,昔日的荣王府,母亲还有那些王府旧人,难不成全都不重要吗?可以就这样随随便便给一个外人?
心乱如麻的高廷芳没有注意到,皇帝走的时候,非常理所当然地拿走了承谨的功课册子。而恭送了皇帝离开之后,承谨对着江陵郡主告了一声罪,急急忙忙拖着高廷芳回书房。确定洛阳和疏影会守在外头,等他关上房门之后,他就声音惶急地开口说道:“高大哥,真的可以这样吗?那文章是我写得不错,但那是你帮我誊抄到功课本子上去的。我如今在临帖改笔迹的事,父皇迟早有一天会知道的,到了那时候……”
“到了那时候,木已成舟,我自然会想办法护着你。你不用担心。”高廷芳斩钉截铁地说道,“既然今天我已经糊弄了皇上,那么接下来就继续这么办。只要你记住,你就是你自己,不是怀敬太子的替身,那就足够了。”
想到之前自己一颗心险些蹦出嗓子眼,如今再听到这样赤裸裸的回护和关切,承谨只觉得心中热极了。他完全没有去想,高廷芳为什么能写出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笔迹。他一把抱住了高廷芳,几乎是呜咽着说道:“高大哥,谢谢你,谢谢……”
皇帝去过秦王府的事,这一天从早上开始就呆在翊卫府的韦钰第一时间就知道了。然而,等听到皇帝除却微服幸秦王府,还大张旗鼓将荣王府别院赏赐给高廷芳,他在得知之后却忍不住一拳重重捶在桌子上,气急败坏地大骂了起来。
“他这是还嫌弃那一对师生不够招人恨吗?竟然还要赏,怎么不知道直接把东宫也赏下去给承谨算了?那两个家伙竟然也不知道推掉,这样的赏赐能随随便便接下来吗?气死我了!我好容易在颖王和纪云霄屁股后头推了一把,现如今这消息一出,他们岂不是要成了缩头乌龟?这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