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这般,也难怪后来田文在逃回齐国的途中,在经过赵国时,让身边的门客屠戳了赵国一个县城——他本来就恨赵国差点就让他死在秦国,再加上有些不知死活的赵人笑话他矮小瘦弱的身材,田文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而这,也是赵国事后掩盖了这件事,并没有追究田文的其中一个原因。
是故,田文被秦国罢相,甚至险些死在秦国,这反而是他有才能所导致,但是蒙仲用充满嘲讽的话说出这段经历,这就很难让人细细琢磨其中的缘由,大多都嘲笑于田文险些死在秦国这个事实,以及他身边蓄养的那些门客——当时田文身边有数百名门客,但是帮助田文从秦国逃回齐国的,却是两名鸡鸣狗盗之徒,不得不说,这是莫大的讽刺。
这不,就连田文的客卿魏处、冯谖二人也忍不住了。
魏处与冯谖二人,皆是田文身边最倚重的客卿之一,与一些在田文座下为食客混饭吃的人不同,这两位是真正有真才实学,且有远见的人。
在这二人当中,冯谖最为有名。
当初冯谖为田文在薛邑收取“息钱(高利贷)”时,冯谖询问田文:“债收回后,要买什么东西回来?”
田文就很随意地说道:“看我家中缺少什么,你就买什么回来。”
冯谖点点头表示明白。
后来冯谖来到薛邑后,将薛邑所有欠田文息钱的邑民召集起来,当众烧毁了一箱箱债据,让薛邑的邑民大呼“薛公仁义”。
次日,冯谖便从薛邑返回了临淄,向田文复命。
当时田文很惊诧,便问冯谖:“你买了什么回来?”
冯谖便回答道:“我观您家中丰衣足食,犬马美女皆有,便为您买了‘义’回来。”
田文很不解:“什么是‘买义’?”
冯谖便解释道:“您不善待你的邑民,而加以高利(贷债),邑民苦不堪言,于是我违反了您的命令,将所有的借据都烧毁了,邑民皆称颂您的仁义,这就是‘买义’。”
田文很不高兴,就将冯谖驱逐了。
结果一年之后,当田文返回薛邑后,邑民夹道欢迎,田文这才意识到冯谖的良苦用心,连忙又派人寻觅冯谖的踪迹,将后者请回来担任客卿。
这即是「冯谖市义」的典故。
而魏处,他与冯谖做了一样的事,也为田文买到了‘义’,并且也同样曾被田文驱逐,直到田文认识到‘民心’的珍贵后,才把冯谖与魏处重新请回来担任客卿。
不过与冯谖不同的是,魏处长于内政,而冯谖善于辩论,因此魏处虽被尊称为“魏子”,而名声却不如冯谖响亮。
但不管怎样,魏处也好、冯谖也罢,皆是田文身边门客中有真才实学,值得令人尊敬的人才。
而今日,见蒙仲似乎有嘲讽田文身边门客的意思,善于辩论的冯谖就忍不住了,他站出来与蒙仲争辩道:“蒙司马所言,冯某不敢苟同。”
说着,他向蒙仲拱了拱手,正色说道:“薛公身陷秦国,那是因为某些缘故所导致,蒙司马不明其中究竟,便做出武断的认为,这是不可取的。……请蒙司马向薛公与诸门客致歉。”
见对方彬彬有礼,蒙仲的面色亦缓解了许多,闻言平静地说道:“先生说得对。同理,薛公不知我信卫军夜袭齐营的凶险,便认为全然是侥幸所致,这也是不可取的,请先生您先说服薛公向在下与五百名信卫军士卒致歉。”
冯谖愣了愣,旋即摇头说道:“蒙司马此言诧异……在下并不否认,薛公对蒙司马或有几分偏见,只怪近年来的宋国。宋国近几年来,先是覆亡滕国,随后又兵进攻我薛邑,你知道,薛邑正是薛公的封邑,要论冒犯的话,不正是宋国冒犯在先么?”
蒙仲闻言笑着说道:“那薛公就去找宋王理论啊,跟在下何干?”
听闻此言,冯谖笑着说道:“换而言之,蒙司马亦觉得宋国进犯薛邑,非仁义之举?”
“……”
蒙仲微微皱了皱眉,在深深看了一眼冯谖后,微笑着说道:“仁义或不仁义,那要看薛邑的民心,当初齐国进犯燕国时,孟子便曾规劝齐王,倘若燕国的国人欢迎齐国军队,那么齐国就吞并燕国吧;倘若燕国的国人抵制,齐国的军队便撤回来吧。……今宋国占据薛邑,也是这个道理,仁义或不仁义,我说了不算,田相说了不算,先生说了也不算,得看薛邑的邑民是什么态度。……先生以为呢?”
冯谖皱着眉头看着蒙仲,旋即笑道:“薛邑邑民,人人称颂薛公的仁义。”
“包括放息钱?”蒙仲轻笑着说道:“我曾听说,薛公为了蓄养数千投奔而来的食客,大肆在封邑收刮钱财,用息钱剥削邑民,为了满足薛公「蓄养门客」的欲望,而收刮邑内的民众,这怎么谈得上仁义呢?”
“非也。”冯谖摇头说道:“蒙司马所说,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近些年,薛公时常将一些无力偿还息钱的邑民免除息钱,这份宽厚,难道还不能称作仁义吗?”
蒙仲哈哈大笑道:“我先给先生讲个故事吧。……我听说这世上一人好养猕猴,但由于养得猕猴太多而家财匮乏,于是养猴人便对那群猴子道:早上给你们三个橡子,晚上给你们四个。众猕猴大怒。于是养猴人又说道:那早上给你们四个橡子,晚上给你们三个,那群猕猴这才欢喜。……薛邑的邑民,本来就是因为税收繁重,无力交付,这才从薛公这边借了息钱以养家糊口,且因此欠下了薛公大额息钱,以利滚利,最终到了无力偿付的地步。薛公免除了一部分本来就不该收取的息钱,竟让薛邑的邑民称颂他为‘仁义’?……啧啧,薛公真的是很擅长治民啊!呵,在下反问先生,这种诈术,也称得上是仁义吗?”
“……”冯谖哑口无言。
此时,蒙虎见冯谖被蒙仲说得哑口无言,哈哈大笑道:“我兄弟集道、名、儒、兵四家学术之长,足下与他辩论,简直是自取其辱!”
“阿虎……”
蒙仲低声示意着蒙虎。
『集道、名、儒、兵四家学术之长?』
冯谖、魏处等人听了皆大感吃惊,就连满脸阴沉的田文,亦忍不住上下打量了蒙仲几眼。
此时,赵相肥义这才徐徐走到蒙仲身边,似有深意地代蒙仲介绍道:“薛公,此子年纪虽小,但却是庄子、惠子、孟子的弟子……”
“我不是……”
蒙仲本想解释自己并非孟子的弟子,奈何肥义的声音完全把他盖了过去:“宋国的惠盎、齐国的匡章,皆与此子兄弟相称……”
『田章?』
田文看向蒙仲的眼神中,闪过几丝异色。
不得不说,田文虽名声享誉天下,但就像蒙仲所说的那样,他田文的名声,大多都来自他蓄养数千门客,而这,乃是他父亲靖郭君田婴的遗泽,倘若田文没有他父亲留下的家业,哪里有能力蓄养数千名门客,并因此闻名于世呢?
但田章不同,田章虽然也是出身士大夫家族,但他的功绩那是确确实实的,初次破秦让秦国向齐国俯陈臣,继而灭燕,五十日攻占燕国全境,然后败楚,打得楚国再向齐国称臣,前两年都又联合魏国、韩国,攻破了秦国的函谷关。
虽然田章经历的战阵的确不多,但每次都能影响整个中原的格局。
与田章相比,不得不说田文还逊色不少。
本来,肥义有意提起田章,是为了缓和蒙仲与田文二人的矛盾,同时尝试将田文拉拢到赵王何这边——毕竟,虽然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已经与田文建立了不错的关系,但“旧贵族派”,并不能与赵王何为的“新君派”混淆。
两者的利益立场是不同的。
但很可惜,心高气傲的田文,并没有理会肥义的圆场,他在凝视了蒙仲片刻后,耻笑道:“原来如此,这就是你敢羞辱田某的仰仗么?”
一听这话,蒙仲就猜到他新结识的兄长田章,与田文的关系并不融洽,或者说,田章与田文的关系,还没好到让田文能笑释这场争执的地步。
于是蒙仲淡淡说道:“从头到尾,在下并未羞辱田相,只不过田相自己这么认为罢了……”
“好,你很好。”
田文点了点头。
此时,他身后闪出一名侠勇,指着蒙仲说道:“我看不下去了!那个小子,你何德何能,胆敢羞辱薛公?你既然说你率五百兵夜袭数万齐军并非侥幸,那好,你可有胆量与我用剑术一较高下?”
“小子,你敢么?!”
“小子,是个男儿的话,就用剑术一较高下!”
在田文身后,那些侠勇纷纷开口挤兑道。
“……”
蒙仲冷淡地扫视了一眼那些侠勇。
怒气飙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