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话,大大出乎了赵豹与肥幼的意料,使他二人面面相觑。
“当真?”赵豹一脸不可思议,旋即,他又皱着眉头问道:“既然你并非是为了功利,为何却要协助公子章叛乱,难道当真只是为了报答赵主父……”
蒙仲想了想,说道:“只是为了确保赵国能守住迄今为止的强盛……只有赵国依旧强盛,才能庇护宋国。”
赵豹愣了愣,恍然之余,用一种诧异的目光看着蒙仲。
因为曾经,他也询问过蒙仲类似的问题,当时蒙仲也是这么回答的,而如今,在经过了这许许多多的事物后,蒙仲的回答仍然如最初时那样,这让赵豹不由得联想到了肥义曾经时常提及督促他自己的那句话:坚守一心!
而此时,从旁肥幼皱着眉头说道:“确保赵国能守住迄今为止的强盛,难道就一定要协助公子章么?在我看来,公子章性格暴戾,根本不是一个君主的人选……”
就在这时,赵豹抬手打断了肥幼的话,目视着蒙仲问道:“是因为公子章支持「赵宋之盟」,对么?”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自从公子章与田不禋利用他诱杀赵相肥义之后,蒙仲对这两人的好感便已跌到了低谷,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公子章成为赵国君主对宋国更有利,毕竟公子章娶的是宋王偃的女儿,而他身边的亲信田不禋,亦是宋国的臣子,且公子章本人亦对至今为止仍然支持着他的宋王偃与宋国抱持着好感,结合以上这些因素,蒙仲可以确定,只要公子章能够成为赵国的君主,赵宋之盟便可以长久维系下去,哪怕宋王偃日后过去,宋国太子戴武,亦能与公子章继续维系赵宋之盟。
而这一点,是赵王何那边所难以办到的,因为赵王何虽说对齐、宋两国都没有什么喜恶感,但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却都亲善于齐国,若是赵主父、公子章都不在了,赵国必定加强于齐国的邦交,甚至于为了笼络齐国而牺牲宋国的利益——即默许齐国进攻宋国。
到那时候,蒙仲的故乡蒙邑,自然也躲不过宋国与齐国的战争,他蒙氏一族,为了守住他们在宋国的土地,必须得保卫宋国,且为此不惜将族人陆续派上战场,使无数蒙氏族人战死沙场。
“唉……”
在弄明白了蒙仲的心思后,阳文君赵豹微微叹了口气:“有些事,纵使是老夫亦无法左右。但是,你还是有机会的……”
他竭力地劝说蒙仲道:“蒙仲,君上对你的态度,很不一般,哪怕你在沙丘事变时曾经伏击君上,逼得我等只能护着君上逃入鸡泽,但君上仍然希望你能回到他身边,辅佐他。……至于你所顾虑的赵成、李兑二人,老夫已经老了,无法再帮君上、再帮你什么,但至少可以让你能够在这边(王师)立足,你要明白现在的情形,肥相已经过世了,邯郸那边再也没人可以遏制赵成、李兑二人,但这会儿,赵成、李兑二人还不敢做什么,假如他们当真有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因此,只要你肯投奔君上,待君上开口时,老夫在旁帮衬,纵使赵成、李兑二人心中不喜,他二人也决计不会在这个时候违抗君上,你明白老夫的意思么?”
“我明白。”
蒙仲点了点头。
他当然明白赵豹想要表达的意思,无非就是赵成、李兑二人面对公子章的威胁,必须得有赵王何给予的名分,才能名正言顺地讨伐公子章,并且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他的封邑、名爵等权益。
因此这会儿若是他蒙仲倒戈王师,赵王何突然任命蒙仲为一军司马,哪怕赵成、李兑等人心中再不满,他们也只能忍着,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与赵王何闹僵——毕竟,归根到底还是公子章的威胁最大,若是公子章胜了,那他们必然万劫不复。
“老夫年纪大了,再加上前段时间在鸡泽吃了些苦头,最近这段时间总感觉力不从心,算算岁数,老夫恐怕也活不了几年了……”说到这里,赵豹抬头看向蒙仲,正色说道:“老夫虽然也是你与肥相口中的‘旧贵族派’一系,但老夫亦不希望赵成、李兑等人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待这件事了结后,老夫便会将邯郸军的一切都交给赵贲,叫他助君上防备赵成、李兑,但赵成、李兑二人势大,纵使有信期帮衬,老夫亦担心赵贲斗不过他二人,若是你能辅佐君上……有信期、赵贲还有你三人在,至少邯郸,还能在君上的掌控之中……”
说着,他顿了顿,目视着蒙仲又说道:“具体老夫不能透露,但老夫可以告诉你,公子章的胜势只是暂时的,他有一个很大的隐患,他注定不会成功!”
“因为公子章没有名分是么?”
蒙仲轻笑了一声,把玩着手中的酒碗,惆怅地说道:“阳文君、肥幼兄,小子很感激你二人的心意,但有些事情,一旦生就无法再回头了……”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来,目视着赵豹与肥幼说道:“我蒙仲,并没有参与谋害肥相之事,事先亦不知公子章与田不禋会在沙丘谋反,这事日月可鉴。但我也不是没有做过损害君上利益的事,比如沙丘事变那晚,我伏击了君上、信期等人的兵队……”
“此事君上并不怪你。”肥幼连忙说道。
朝着肥幼微微摇了摇头,蒙仲目视着阳文君赵豹继续说道:“阳文君,你所说的公子章的隐患,无非就是公子章没有名分罢了,反正在座的都是知情者,有些事哪怕说开了也无妨……”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旋即面色稍稍变得起来,正色说道:“在沙丘事变后,在君上被困于鸡泽的时候,我就向赵主父提出过劝谏,我说公子章没有名分,举国上下都不会服他,与其围困鸡泽,不如让赵主父出面肯定公子章的举动,给予公子章名分,使公子章能率军直奔邯郸,先拿下王都……”
“……”
阳文君赵豹面色顿变,甚至于惊地脑门隐隐冒汗。
因为在他看来,倘若赵主父当时听取了蒙仲的建议,公子章早就已经控制局面了,还有王师什么事?
试想,当赵王何逃入鸡泽的时候,公子章在赵主父出面肯定、给予名分的情况下直奔邯郸,当时驻守邯郸的赵贲敢阻拦赵主父么?
在赵王何还没有出声音的情况下,赵主父的命令就是国旨,倘若赵贲胆敢阻拦赵主父,赵主父完全可以将赵贲打为叛臣。
解决掉赵贲之后,赵主父入主邯郸,对外宣布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伙同信期挟持赵王何,意图不轨,赵成、李兑二人立刻也被打为叛臣。
那时的赵成、李兑二人,根本没有名分抗拒赵主父,他们反抗,那就是确凿了叛臣的名分,赵主父与公子章便可以顺理成章地铲除赵成、李兑二人,除非他二人向赵主父与公子章妥协服软。
无论是以“叛臣”的身份拼死抗拒,最后被赵主父调军铲除,亦或是赵成、李兑二人主动向赵主父、公子章服软,反正只要解决了这两位后,就算赵王何事后活着从鸡泽逃离,邯郸也早就是公子章的天下了,公子章完全可以借口保护君上而将赵王何软禁,到那时,赵国上下谁敢提出异议?——连赵成、李兑都妥协了,还有谁敢?还有谁会?
一想到这里,阳文君赵豹就惊地一声冷汗,隐隐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
而此时,蒙仲接着说道:“后来君上逃回邯郸后,下诏宣布公子章为叛臣,那时我亦劝谏赵主父,再次建议赵主父出面给予公子章名分,只要赵主父给了公子章名分,赵国的军队就会暂时观望,而趁此时机,公子章可直奔邯郸,击败王师……”
“……”
阳文君赵豹闻言默然。
除了对蒙仲连续向赵主父献出的两条计策感到后怕以外,他也明白了蒙仲说出这番话的用意,即蒙仲已经做了许多对赵王何不利的事,纵使赵王何不怪罪,他也无法再回到王师那边了。
“唉!”
阳文君赵豹长长叹了口气。
当晚,阳文君赵豹与肥幼连夜返回王师的营寨,请见了赵王何。
不得不说,当再次见到赵豹与肥幼二人时,赵王何显得有些患得患失。
他询问赵豹道:“蒙卿……他怎么说?”
见此,赵豹微微叹了口气,摇头说道:“那蒙仲说,虽然他并没有参与谋害肥相之事,事先也不知公子章与田不禋有意叛乱,但在事后,他无法否认做了许多对君上您不利的事……他已无颜再回到君上您身边了。”
说着,赵豹便将蒙仲的原话简单与赵王何说了一通。
在听完这些话后,赵王何久久沉默不语。
他原以为蒙仲协助公子章叛乱,是因为公子章许诺了其许多好处,却没想到,蒙仲却决定在这件事结束之后返回宋国,单单这件事,就让赵何对蒙仲的那些许怨恨,皆烟消云散。
毕竟蒙仲并非是为了利益而背叛他,背叛二人曾经的交情,只不过是公子章成为赵王对宋国更加有利,使蒙仲不得不协助公子章罢了。
而如此一来,问题就简单了,只要公子章一死,蒙仲就没有理由再与他为敌。
以及……
『……纵容赵章谋害肥相、夺我君位的主父!』
赵王何的脑海中浮现了赵主父的面容。
旋即,他的眼眸中闪过浓浓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