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见牛翦亡故,其麾下的骑兵大多一拥而散,只剩下少数守在四周,似乎是希望跟随赵主父。
见此,蒙仲、庞煖找到了断了一条胳膊的胡人骑将阿奴夫,向后者讨要了三十匹战马。
期间,阿奴夫亦向赵主父询问了牛翦为何背叛的原因,但赵主父含糊其辞,并没有将真相告诉前者。
其中原因,亦不难猜测,无非就是赵主父不希望林胡、匈奴、娄烦等北方的异族得悉他赵国国内的变故,趁火打劫罢了,毕竟北方的异族现如今之所以臣服于赵国,但都是因为赵国强盛,倘若有朝一日赵国不再强盛了,那些异族必定会再次袭击赵国,这是毋庸置疑的。
在得到了三十匹战马后,蒙仲、庞煖一行人保护着赵主父继续向大河方向前进。
期间,阿奴夫亦率领着拢共约两千余人的赵骑与赵胡骑,护送着赵主父。
就这样,在赶了约半日的路程后,蒙仲一行人终于抵达大河(黄河)边界。
当时,只见庞煖指着远处对赵主父说道:“赵主父,前边便是大河了,越过大河,即是齐国的东阿(郡),东阿往南即是卫国,再穿过卫国,即可抵达宋国。”
在介绍这番时,庞煖的目光时不时关注着赵主父的面色,因为赵主父此刻的面色真的很差,简直毫无血色,整个人仿佛随时都会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唔……”
刚点点头,赵主父便不止地咳嗽起来,只见他微微喘着气,望向前方喃喃说道:“最艰难的一段路程,我等已经闯过来了,齐国的东阿并无驻扎重兵,而卫国,相信亦不敢阻拦我等,只不过……”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看着右手手心处那一抹殷红。
忽然,他抬手指着西侧的一座丘陵说道:“我想去那座山丘。”
“赵主父……”
蒙仲与庞煖面面相觑,但最终拗不过赵主父,只能带着赵主父吃力地登上了那座临近大河的山丘。
在吃力地登上山丘的顶峰后,赵主父目视着南面平缓而宽阔的河水,眼眸中流露出几分寂寞。
他忽然又想到了牛翦,想到了牛翦临死前对他所说的那番话。
诚然,牛翦乃是间接害死公子章的凶手,更是使他赵雍无法再重新执政赵国的原因所在。
因此在杀死牛翦的最初,赵主父心中还是很痛快的,虽然牛翦临时前的话让他亦感到颇为感慨。
但是若追溯整件事,难道牛翦是这整件事的源头么?
不!
整件事的源头,是他赵雍!
若非是他赵雍当年宠幸吴娃,废弃了王后韩氏与太子赵章,就没有后来赵章起兵夺位。
若非是他赵雍为了方便攻略中山国与齐国,将赵国的王位传给了太子赵何,以至于大权逐渐旁落,就没有后来他为了推行鹖冠子的天曲日术而试图重新夺回大权这件事。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赵雍。
因为他赵雍当年轻率的决定,赵国如今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一场波及二十几万兵卒、死伤几万兵卒的内乱。
就连牛翦那般的猛将,本该为赵国而战,而如今却死在内乱中,甚至于被他亲手所杀。
而更让赵主父感到寂寞的是,似肥义、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还有赵固、赵希、赵袑、李疵,这些他曾经的臣子们,曾帮助他一次次使赵国化解危机的臣子们,在这场内乱中皆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曾经赵主父对此深恨不已,但此刻可能是命将不久,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倘若那些臣子一个个都反对他,那是否是过错在他呢?
一时间,赵主父忽然感到了寂寞。
“赵主父,该动身前往宋国了……”庞煖在旁劝道。
赵主父闻言苦笑一声,回过头来看向庞煖与蒙仲二人,叹息道:“我的行程,怕是要到此为止了……”
听闻此言,庞煖与蒙仲面色微变,连忙说道:“赵主父……”
仿佛是猜到了二人的心思,赵主父摇了摇头,叹息着说道:“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我已支撑不到宋国,与其毙于途中,不如就在此地接受我的命运……”说罢,他瞧了瞧四周,故意笑道:“虽然我不懂道家的风水术,但此地风景还真是不错,临近磅礴的河水,俯视赵齐两国边境……”
说到这里时,他身体一个跄踉,幸亏蒙仲及时将其扶住。
目视着蒙仲半响,赵主父欲言又止,旋即一言不地被蒙仲扶到山顶上的一棵树下,靠着树干躺坐下来。
此时,赵主父环视着站在他四周的蒙仲、庞煖、剧辛、乐毅、赵奢、蒙虎、蒙遂等一干年轻人,忽然由衷地说道:“感谢你等一路追随赵雍至此……”
“赵主父……”
仿佛是预感到了什么,众人的神色莫名地哀伤。
看着这些面露悲伤之色的年轻人们,赵主父心中忍不住感慨起来。
他很清楚,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些年轻人们,虽然目前还年轻,但他们的潜力,注定日后会名扬天下。
曾几何时,他想将赵国的未来托付给这些年轻人,但遗憾的是,他在与儿子赵王何的争斗中落败了。
若不出意料的话,这些年轻人们将被他牵连,日后注定很难被赵国所接纳——确切地说是很难被专权的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所接纳。
而在这些人当中,赵主父最感愧疚的即是蒙仲,毕竟,倘若他当初肯听从蒙仲的建议,事情完全不至于会落到今日这种局面。
想到这里,在生命的最终,赵主父终于抵不住心底的后悔,抓着蒙仲的手低声说道:“蒙仲,回宋国吧,赵国日后再不能庇护宋国了,你回到宋国后,替我向宋王转达一声歉意,我赵雍……”
说到这里,他剧烈咳嗽起来。
见此,蒙仲连忙上前,轻轻拍着赵主父的后背。
而就在这时,却见赵主父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悔及当日未曾听卿所言……”
蒙仲愣了愣,侧过头再看赵主父时,却见赵主父的头颅已轻轻垂落下来。
“……”
见此,庞煖、乐毅、剧辛、赵奢等人皆低下了头。
约两个时辰后,奉阳君李兑率领大军追赶到这座山丘,看到了躺坐在此地,早已没了气息的赵主父。
不得不说,对于赵主父的死,李兑亦感到惋惜,但相对地,他亦长长松了口气。
毕竟赵主父若当真活着逃往宋国,那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噩梦。
“来人,速速前往邯郸,将此噩耗禀报君上。”李兑吩咐道。
话音刚落,不远处有士卒喊道:“奉阳君,有人从山丘西侧逃跑,疑似正是庞煖、蒙仲那一行人……”
“不必追了,眼下当务之急乃是办理国丧之事。”
奉阳君李兑当即阻止了那些士卒。
想想也是,他抓庞煖、蒙仲那些人做什么呢?
尤其是那个蒙仲,杀了此人,无异于与赵王何以及齐国的名将匡章撕破脸皮,有什么意义?
由于奉阳君李兑故意放过,蒙仲、庞煖等人无惊无险地渡过了大河。
他们一行人站在大河的南岸,眺望着河对岸赵主父离世的那座山丘。
在沉默了半响后,蒙仲问庞煖等人道:“诸位接下来有何打算?”
见庞煖沉默着不说话,在旁剧辛插嘴道:“我听闻燕王在其国内高铸黄金台,招纳贤才,不如我等到燕国碰碰运气……我想,以司马以及蒙司马的才能,相信定能在燕国施展抱负。”
“不了。”庞煖闻言摇了摇头,淡淡说道:“我与我师相约,若此番事情不成,便跟随我师前往楚国钻研学问……你呢?”
他转头看向蒙仲。
蒙仲叹了口气说道:“我将回宋国,将此事告知宋王偃……至于此后,当时候再做打算吧。”
见此,剧辛不禁有些失望,但亦有些小小的窃喜。
毕竟他也知道他的才能比不过蒙仲、庞煖二人,若是他二人亦投奔燕国,他就只能作为他们的副手,但若蒙仲、庞煖二人不在,他剧辛说不定就能被燕王予以重用。
但一想到自己孤身前往,剧辛亦感觉有些孤独,于是他问蒙虎、乐毅等人道:“蒙虎、乐毅,你们呢?”
“我当然是回宋国了。”蒙虎耸耸肩说道,其余武婴、华虎、穆武几人亦微微点头。
而乐毅,亦不失礼貌的婉言回绝:“我决定跟着阿仲他们前往宋国,亲眼看看我乐氏一族最初的故乡……”
“这样……”剧辛遗憾地挠挠头,旋即转头对赵奢道:“赵奢,你呢?不如跟我一同前往燕国,终归赵国暂时是不能呆了,说不定你我能在燕国出人头地。”
赵奢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好吧,那我就到燕国先避避风头吧……”
在彼此商量之后,众人大河河畔告别。
这一日,蒙仲、乐毅、蒙虎等人,从赵国赶赴宋国。
这一日,庞煖自赵国赶赴楚国。
这一日,剧辛与赵奢,自赵国赶赴燕国。
信卫军与檀卫军,赵主父身边两支近卫出身的这些位年轻将领们,在这一日于大河南岸分别,各奔东西。
十日后,安平君赵成亲自回到邯郸,向赵王何禀报了赵主父身故的噩耗,此时,此前对赵主父之事毫不过问的赵王何,这才于臣子前痛哭一场,命令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将赵主父厚葬,并下令全国举哀。
期间,赵王何追谥赵主父为「赵武灵王」。
武,自然是对赵主父攻略中山、雁门、榆中等地的肯定,而灵,则暗藏对赵主父纵容公子章叛乱这种糊涂决定的讽刺。
值得一提的是,赵主父的遗体并没有被运回邯郸,而是安葬于赵主父过世的那片临近大河的山丘,赵国在那座山丘建造了陵墓,放置赵主父的灵柩。
正因为如此,这座山丘后来被人称为「灵丘」。
不得不说,赵武灵王赵雍的过世,着实是给整个中原带来了剧变。
其中变化最明显的,即赵国与齐国。
赵雍过世后,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果然把持了国政;而齐国,亦在赵国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二人的默许下,否决了先前齐国向赵国臣服所签署的约定,使赵齐两国重新签署了同攻同守的盟约,一致对抗秦国。
更有甚者,在第二年的春季,齐王便派名将匡章率领大军讨伐燕国,报复燕国此前协助赵国与宋国攻伐齐国之事。
燕国战败,非但十万大军倾覆,更折损了三名上将,唯有向齐国臣服。
此后,齐国再次挥军攻伐宋国。
随后不久,宋国罢免了赵国遣臣「仇赫」的相位,依旧任命「惠盎」为国相。
此后数个月,待秦国得知赵主父的死讯后,亦立刻罢免了赵国遣臣「楼缓」的相位,改命「穰(ráng)侯魏冉」为相,且秦赵两国此前的和睦关系,亦由此出现了裂痕。
曾几何时,在赵主父的努力下,赵国实现了齐、燕、宋三国皆以赵国为尊,且秦国亦与赵国互盟的良好格局,但因为赵主父的暴毙,所有的这一切都被打破。
整个中原,仿佛将再次出现巨大的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