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后,即六月二十八日前后,田触与乐毅率领齐燕联军,于门水秦营东侧约五六里处那并不算很宽阔的平地上,展开了迄今为止的第一次交锋。
因为地形限制的关系,此战齐燕联军总共投入士卒约两万人,实际作战人数约在一万人左右,而秦军则投入约一万五千名士卒,实际作战人数约在九千人左右。
只见在战斗打响后,秦军那边便率先构筑了铁壁防御,一名名手握盾牌的秦卒紧密地站立,仿佛一道铜墙铁壁,使对面那些手持长戈的齐军屡屡无功而返,甚至于,还被秦军逼得步步后退。
见此,作为从军的燕军士卒们射出漫天的箭矢,遗憾的是,他们对面的秦卒在应对这类飞矢时似乎很有经验,只见那些秦卒不慌不忙地将盾牌平举于头顶,燕军的箭矢愣是无法对他们造成过多的伤害。
看到这一幕,站在战场后方观战台上的乐毅,不由地微微皱了皱眉。
诚然,今日这次交锋,这边与对面都颇有默契地保持着克制,齐燕联军这边并未动那种不顾伤亡的突袭,而秦军那边,更是从一开始就摆出了死守防线的架势,可即便是这种两边都有所保留的战斗,还是不难看出双方士卒的差距。
其实在乐毅看来,双方军卒在作战能力上几乎是相近的,主要还是士卒们的气势与斗志的差距。
比如在同样被箭矢射中的情况下,对面的秦卒可以面不改色地继续厮杀,甚至于更为悍勇,就仿佛负伤的野兽一般尽显凶芒,但他齐燕两军的士卒——尤其是齐军士卒,则大多是哀嚎惨叫着向后退,对死亡的恐惧令他们的能力大打折扣。
总的来说,与秦卒相比,他齐燕两军的士卒就仿佛是不畏惧猛虎的初生牛犊,看上去气势很足,可当其真正被猛虎咬上一口,则全员便难免开始慌张,不知所措,在韧性与斗志上完全比不过对面。
“秦军……果然悍勇。”
就当乐毅在暗自分析秦军时,在他身旁,齐将田触带着感慨喃喃说道。
其实确切地说,田触去年在宋国的郯城之战时,也曾与秦国的军队有过交锋,但当时由于他判断失误,试图拿乐毅的燕军作为弃子,率领齐军独自逃亡,却没想到当时统率秦魏宋三军的蒙仲根本不管乐毅的燕军,就是盯死了他齐军追杀,以至于麾下十万齐军几乎在那一晚牺牲了半数,最后还靠乐毅率军前来解围。
这即是田触唯一一次直面秦国军队的经历。
但由于当时那场追杀生在夜里,以至于田触对秦军的实力并没有一个大致的估量。
直到今日,他亲自率领齐燕两军与秦军作战,这才意识到秦国的军队到底有多么的强劲与坚韧——哪怕是对面的秦将暗中放水,其麾下的军卒们亦能稳稳当当地抵挡住他齐燕两军的攻势。
什么?
为何田触能看出对面的秦军放了水?
因为他好几次看到他齐军的前线阵型混乱,可是对面的秦将却跟没看到似的,并未趁机派奇兵突袭他齐军的几个防守漏洞,而是缓慢地借助那种铁壁阵型徐徐退近,这明摆着就是在拖延战机,试图将这场战斗拖上更久的时间,方便田触、乐毅写战报向联军主帅奉阳君李兑覆命。
作为受名将匡章栽培培养的将领,这一点田触又岂会看不出来?
此刻的他应该感到庆幸,庆幸于对面的秦将白起信守了承诺,双方颇有默契地动了今日这场交锋,否则要是对面的秦军动全部实力,田触实在很担心此地这两万齐燕联军,到底有多少人能活着返回营寨。
“秦军如此悍勇,当年章子是如何击败秦军的呢?郾城君又是如此击败秦军的呢?”
田触喃喃自语道。
在他的印象中,迄今为止就只有两个人能够正面抗衡秦军,甚至击败秦军,一个是他齐国的田章,还有一个,即是魏国的蒙仲。
除此之外,就算是韩国的名将暴鸢,亦不能确保能压制秦军的攻势。
而他实在很好奇,田章与蒙仲究竟是怎么压制秦军的。
其实说来很简单,无非就是一个“计”字而已,无论是田章也好,蒙仲也罢,在他们与秦军交锋的最初,都几乎是对秦军避而不战的,毕竟秦军在正面战场上的作战能力真的很强,强到魏国的魏武卒都不能确保稳稳压制对手。
在这种情况下,就要考虑暂避其锋芒,想办法消磨秦军的锐气与斗志,待秦军松懈、疲倦之时,再趁机动攻势。
无论是田章也好,蒙仲也罢,他们都是这么做的。
因此,像田触、乐毅,试图想出一个办法使他们在正面战场上击败秦国的军队,不能说绝无可能,只是这个可能性确实很小,尤其是当秦军被司马错、白起那样的擅战名将所统率的时候,想要击败秦军,几乎就只能指望司马错与白起出现决策上的失误。
不过,渐渐地田触与乐毅二人倒也看出来了,田触还为此出了一句感慨:“想不到我方军卒与秦卒的差距,会这么大。”
“唔。”乐毅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其实这也难怪,别看齐燕两国也并非与世无争、不知战争为何物的国家,但相比较秦国那种四面临敌的国家,齐人与燕人确实欠缺几丝彪悍,在这一点上,他们连魏、韩、赵三国的士卒都未必比得上。
魏韩两国都不用说了,尽管这些年来魏国的国力每况愈下,但在与秦国的交锋中,魏国大多还是以争锋相对为主,堪称是阻挡秦国迈入中原的先锋;而赵国,则因为是经历了数次讨伐中山国的战争以及针对境外草原民族的战争,磨砺了一支又一支的军队,国内的士卒也称得上是英勇善战。
但横竖比较之后,终归还是秦国的士卒更加凶猛,不愧是《商君法》饲养下的猛兽,一个个为了杀敌立功悍不畏死,纵观整个中原,除魏国的魏武卒可以压制秦卒的凶悍气势外,其余各国的军队实在很难在气势上压制秦军。
这让乐毅忍不住开始思考击破秦军的策略。
说实话,他燕国短时间内几乎不会有什么可能真正对上秦国,毕竟中原与西垂之间有魏、赵、韩三个国家挡着,日渐衰落的韩国固然可以不提,但魏、赵两国,一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个是日渐崛起、国力蒸蒸日上,秦国想要突破魏赵两国的封锁,将手深入中原,也不是那么容易。
但考虑到日后,乐毅亦由衷觉得,秦国日后或许真的会是中原诸国的最大威胁。
当然了,无论日后秦国最成为中原怎样的威胁,在他看来,当务之急是覆亡齐国这个对燕国、对宋国皆大有威胁的国家——在这一点上,齐国还是最大的威胁。
“差不多了吧?”
忽然,田触转头询问乐毅道。
见乐毅点点头,田触果然地下令鸣金收兵。
“叮叮叮——”
“叮叮叮——”
顷刻间,敲击铜钲的鸣金声响彻齐燕联军的本阵。
听到这动静后,齐燕两军丢下约两三千具尸体,果断地向后撤离。
而此时,秦将卫援瞧见齐燕两军撤退,亦装模作样地追击了一番,放任麾下士卒追杀了敌军大概百来个士卒,然后便高姿态地宣布己方胜利,准备收兵回营。
由于跟齐燕两军暗通的事,除主帅白起以外,就只有将军级别的将领才知道,底下的秦军将士并不知具体,因此当卫援下令收兵回营的时候,亦难免会有千人将级别的将领心生疑惑,甚至向卫援询问。
“将军,为何不追击敌军?”
“敌军气势已溃,若我军追杀上去,必定能大获全胜啊!”
『你等以为老子不知道么?』
面对着众千人将的疑问,卫援面无表情地解释道:“先,白帅交给我等的任务是死守这座军营;其次,齐燕联军虽然气势溃散,但倘若我军冒犯追击,未必不会遭到其伏击……想必你等也都知道,前方的山谷谷道狭隘,正适合用来伏兵,万一我军追击过去遭到敌军的伏击又该如何?总而言之,我军的任务是死守这座军营,阻挡联军渡过门水,敌军若来进犯,我军便将其击退,莫要给对方使阴耍诈的机会。”
“……”
在场诸秦军的千人将们面面相觑,显然卫援的说辞并不能完全说服他们。
不过最终,卫援还是打掉了这帮桀骜不驯的千人将,拖着有些疲倦的身躯来到了后阵,向在后阵旁观这次交锋的白起覆命。
“白帅。”
“唔。……难为你了。”点点头回应着卫援的行礼,白起微笑着说道。
这一句“难为你了”,使得卫援忍不住笑了出声。
只见他点点头,半开玩笑似的对白起说道:“方才有好几次,末将差点就真忍不住了……”
仿佛是听懂了卫援的言外之意,白起摇摇头说道:“那可不成。……我等若重创了齐燕联军,那岂不是白白当了三晋联军手中的刀?李兑、暴鸢、蒙仲三人,他们不信任齐燕联军,才是将这两支军队打至此,我军若与其拼个两败俱伤,岂不是趁了李兑、蒙仲等人的心意?”
“就凭他们?”卫援撇头看了一眼远处正在迅速撤离的齐燕联军,轻蔑地说道:“就凭他们也配与我军两败俱伤?话说回来,那田触真的是匡章栽培出来的接替者么?还有那乐毅,曾经当真是那个蒙仲的副将?感觉跟魏军比起来,这支齐燕联军的实力太弱了……”
“慢慢习惯就好了。”
白起负背着双手,神色恬然地说了一句高深莫测的话。
他可以体会卫援心中的那种落差,毕竟从伊阙之战到宛方之战,他们都是在跟魏军厮杀,而且自伊阙之战的后半程起,那可是由蒙仲率领的魏军,威胁度几乎翻倍增加,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全军覆没。
可就让他们已逐渐适应了这种强劲的对手时,忽然换了一个弱小的对手,这反而使他们感到不适应。
就好比去年前往征讨赵国的白起,还没怎么力,就把赵将李跻与韩徐杀得溃不成军,以至于得胜后几乎没有感受到什么切实的喜悦,反而有种莫名的空虚。
卫援笑着点了点头,旋即又问白起道:“白帅,接下来怎么办?还是按照那个约定么?”
“唔。”
白起点点头说道:“为了防止过于明显,你也可以派些士卒去偷袭对面……声势弄得大些,你明白么?”
“明白。”卫援点了点头。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
无非就是故意弄出动静叫对面得知,让对面能够击退他们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