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神游(12)
高斌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了。
第一天是鸡蛋, 八百个换了八千两。
第二天是两只羊, 开价就是一万。给了一万了,第三天还来了。
第三天带了七只大公鸡,放在内务府衙门里满院子的蹦跶打鸣,一只三千两,七只得拿两万一。
高斌将手里的书扔下了, 脸上已有些怒意。这是诚心找茬呀。人嘛,谁不贪婪,但这贪婪得有底线的。这么着就有点过了,还以为是怕了他们了。
他看着来禀报此事的下属,“可有人往宫里递话了?”
是!
此人苦着脸:“递话先到令妃娘娘的宫里, 娘娘说这事得往太后跟前去。结果找了太后跟前的桂嬷嬷递了话了, 得了的话却说是这事太后说了也不作数。要么就要多少给多少,要么就跟万岁爷禀明了。”
这是什么话?
高斌皱眉,“打人,往履亲王、和亲王府里打听打听。”
这人面色更苦了,“履亲王是避而不见,和亲王打人直接说了, 说凡是这二人送来的东西, 那必是天下最好的东西。要什么价都不出格……您说这还讲理么?不瞒大人您说, 下官到现在脑仁都是疼的。得罪了谁都弄不清楚。”他说着就低声道,“是不是万岁爷……想查内务府的账?”
高斌沉吟,紧跟着就摇头,“万岁爷不是这般的性子。”要是想查, 那事先也会将亲信大臣给摘出来,提前给露点消息总是能的。像是现在这样,不声不响的,就来了这么一下……他觉得情况不对。他这么想着,就问说,“总管大人呢?”这事到现在不该他出面吗?他更名正言顺呀。
不管是来保还是三和都该排在他的前面。
来人脸上又带上了几分尴尬的笑意:“来保大人病了,三和大人出门办差从马上摔下来了,摔断了腿。”他说着,小心觑着高大人的面色,“不过总管大人倒是留话了,说是恰逢多事之秋,以前都仰仗大人和海望大人……”
高斌蹭的一下就看过去:如今的内务府管事的加起来一共五个。他自己只是兼职的,主职并不在这里。只是身上兼职的事情多了,万岁爷又顾着他这样的老臣的体面,身上的差事并没有被免去而已。可平时管事的,主要是来保、三和二人。来保是万岁爷刚一登基就被安排在内务府的,紧跟着就是三和。这两人可以说万岁爷放在内务府的左右手。都是万岁爷的人,却又叫他们相互掣肘。
他是不管事的,比他更不管事的人叫海望。此人算是先帝时期内务府遗留下来的老人中唯一的一个。当然了,自己也是先帝的老臣,但因着贵妃的关系,没人还会老念着他是先帝的老臣。况且,自己的差事多,内务府这个只属于锦上添花。可海望不同,他是自从万岁爷的人接管了内务府之后,就基本猫起来了。十五年来,他从来不管事,也从来不问事。占着个位子没人跟来保和三和分权,这两人乐意纵容这么一个识时务的人。
当然了,还有一个叫德保的。此人常年不在京城。一般的事情归不到他身上。
如今出了事了,两个拿事的明显躲了。却把两个先帝的旧人给推出来。
为什么的?可怕的就是他压根就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高斌一下子不觉得这是小事了,他吩咐人:“先拿银子把东西给收了。”说着,留往外走,“备轿,本官这就进宫。”
与其在这里猜猜猜,倒不如干脆利索的去皇上跟前探探口风。
他进宫的时候,傅恒也在宫里。万岁爷的御书房当中间,是一只猴子,不过这猴子瞧着比一般的猴子还要瘦些,躺在那里不知道是死是活。
高斌不解其意,却察觉到了万岁爷的情绪好似不怎么好。靠近几步,他鼻子动了动,闻到了福|寿|膏的味道。
现在很多人抽这个。
那边乾隆就问说:“高爱卿可曾碰这个?”
高斌赶紧道:“老臣却不曾。”
“幸而不曾!”乾隆就问说,“从勋贵到大臣,这满朝上下,有几成在吸食此物?”
高斌垂下眼睑,这个就很不好回答了。他避重就轻,“回万岁爷的话,富贵人家,求的便是福寿。臣听家里的夫人言说,好些女眷待客,此物倒是颇受追捧。”
“好个福寿!”乾隆冷哼一声,“看见了吗?这就是吸食此物的下场!”
高斌心里一跳,朝那猴儿看了一眼,马上跪下:“万岁爷圣明。人人视此物为添福添寿的好物,却只陛下圣心清明。如今看这猴儿的模样,臣心里一阵后怕。幸而此物价格昂贵,非一般百姓能买的起的。若真是人人都吸食,几十年之后,只怕我大清再无康健之人。贩卖兜售此物者,居心叵测,万万轻饶不得。”
乾隆面色缓了缓,“爱卿起来吧。朕正跟春和谈及此事,你便来了。坐吧,都坐。这件事得有个章程……”
高斌便把想问的话暂时压下了,先就福|寿|膏的事君臣商议了一番。
眼看着日头已然是偏西了,傅恒已经领旨要出宫了,他才站住脚,明显有话说的样子。乾隆招呼傅恒先走,这才问高斌是何事。
高斌就将这几天的事当笑话似的说给乾隆听,“……太后跟前的红人,下面的人就颇为惶恐。老臣也是着实没法子了,这才厚着脸皮进宫……若是下面这些人对太后宫里的差事不尽心了,也好叫老臣心里有个底。”
乾隆的表情初听的时候皱眉,等听完的时候脸上反而是什么表情都没有了。
高斌不知道为什么的,他是知道的。但此刻,他什么也没跟高斌说,只点头说是知道了,以后若是还送他只管收着就是,别的一句都不再多说,便叫他跪安了。
高斌整个人都是木的,他寻思着,今晚无论如何都得去拜访一趟履亲王,这股子风从哪里吹来的这个总得知道的吧。
等人走了,乾隆胳膊轻扬,一个精美的茶盏瞬间落在地上了。
吴书来噗通一声跪下了,“万岁爷息怒。”
息怒?如何息怒?
家奴虽然可恨,可要杀要剐那是自己的事。而不是如现在这般,被人逼着不得不动。
庄子那边口口声声不管政事,这便是所谓的不插手政事吗?
这跟插手有何差别?
他蹭的起身,“出去走走……不要惊动别人。”
这个出去,就是从园子里出去。从园子里出去能去哪,肯定还是先帝爷那边。
马车慢悠悠的朝庄子走,过关卡的时候亮了宫中的牌子,车就被直接放行了。住在这里的农户,每家每人也都给腰牌的。出门得带着,家里来了亲戚也报备,能住这一片的也都知道,这里距离天家近。可这里的活路好,谁也没想过要搬离此处。
因此,乾隆半路上挑起车帘子的时候,竟现路上来来往往的,很有些人气。这些人见了马车也不怕,在路边还指指点点。有几个农家的姑娘不知道出来做什么的,这会子瞧见他了,凑在一块嘀嘀咕咕的,不时的出几声笑声。虽不如大家闺秀,但别有一股子质朴。他的心情好上一些,眼前庄子就在前面了,吴书来低声道:“主子爷,您看——”
乾隆顺着吴书来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顿时就愣住了。
庄子对面十四叔请了人盖房子,也不知道这房子是做什么用的,也没几间房舍,他也就没过问。而此时,十四叔坐着摇椅在树荫下打着扇子,可自家那皇阿玛一身棉布袍子,正蹲在地头跟几个庄稼汉说话。
他紧跟着就下了车,朝那边靠了过去。远远的还能听见皇阿玛的笑声,“……什么是好日子?好日子就是肚子不挨饿,就是冬天有衣裳御寒。好日子就是头上有片瓦遮身,就是回头有个婆娘再生俩大胖儿子……”
“金先生这话说的实在哩!”挨着四爷的老汉就道,“咱们一年到头的,挣的也就是不挨饿,隔上两年给家里的小子姑娘添置上一件棉衣。就这,也算是好日子!”
“如今的光景其实是不如以前了!”另一个早早就穿上短卦的汉子就道,“早几年一天三顿饭,还总有一顿是干的。这两年一天两顿,反倒是没一顿是干的……”
四爷就问说:“这是为何?我看老兄你也是一身力气的汉子,在京城这样的地方,就是做个力巴,一天的收益也不少啊!”
边上的老汉就道:“金先生有所不知,他啊……真不是不能干!”
在一边听着的人就笑着起哄,“这货长的是驴|鞭……生了十六个,还都活了……大儿子都儿女双全了,他老婆前几天才又给他添了一对双棒。
四爷就笑,“多子多福啊!恭喜恭喜……”说着就看钱盛。
钱盛利索的转身出去了,一会子工夫碰了个盒子出来,递给四爷。四爷双手给递过去,“给孩子添的福,别嫌弃才好。”
周围都静了下来。
这汉子双手擦着褂子,脸涨的通红,有些不知所措,“这……不敢当啊!”
边上的老汉也道:“金先生,您看您是贵人……咱们不敢高攀……”
“老哥哥,我就是这庄子里一账房先生,哪里是什么贵人?”四爷往前递了递,“拿着吧,昨儿这位老兄从家里拿的面酱就是极好的。我家那婆娘喜欢,当晚就着酱错吃了半张饼子。这不是礼尚往来吗?”
这汉子就看老汉,老汉这才点头,“那就拿着。金先生没拿咱们当外人。以后金先生住在这里,有啥活儿谁瞧见了搭把手便是了。”
“这就对了嘛,远亲不如紧邻呢!”四爷这边说着话,那边芳嬷嬷就出来了,手里端着大大的托盘,“先生,太太说住在这里,就是乡邻。本打算日后登门拜访呢,只怕挨着贵人住的地方,来来往往的不方便。今儿太太蒸了米糕,是南边的手艺……”
这可怎么好意思?
芳嬷嬷就道:“我们太太说,得闲了请各家的嫂子婶子上门说说闲话。”
这般的客气。
对方推辞,四爷客气了几句,干脆就起身了,“这不……”他指了指乾隆,“贵人打人来了,我先回去忙差事。诸位忙吧,我就不打搅了。若是渴了或许需要个什么东西,只管去门上讨要,我打过招呼了。热水常备着呢。”
客气的告辞,就往里面去了。
乾隆跟在身后,若有所思。进了院子,就见皇额娘正在摆弄鸭蛋,坛子控干了在院子里放着呢,像是在腌制咸鸭蛋。他觉得新鲜,就凑了过去,“鸭子也下蛋了?儿臣还只吃过皇额娘养出来的鸡蛋,鸭蛋却没吃过。”
林雨桐便笑,知道他这是隐晦的说自己卖给他鸡蛋的事。她也丝毫不避讳,直言道:“腌制好了还给你送去。”说着,就看了芳嬷嬷一眼,芳嬷嬷将放着银票的托盘端出来。
乾隆的脸噌的一下红了,“皇额娘……儿子不是这个意思。”
“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林雨桐擦了手起身,“这银子啊,换来了是有用处的。你还拿回去,这事还得你去办……”
乾隆不解何意,只在边上坐下听着。
林雨桐就道:“你皇阿玛说你是断不会容那福|寿|膏害人的,这一查必然是要到底的。谁种了原料,谁在收购,谁在熬制,谁在销售……这一环环的,从做的到抽的,都要查一遍。可是你皇阿玛却担心,如此这边,容易因此下面人的怨怼。朝中官员抽的得罚,得勒令戒掉。可若是朝中官员家中有人抽食呢?谁能忍心看年迈的父母煎熬?痛苦的时候不会想着他们本不该抽这东西,只怨恨起朝廷了,这当如何?”
乾隆一愣,“叫皇阿玛为儿子忧心了。”
“积毁销骨,怎能大意?”林雨桐就道,“你皇阿玛总是盼着你能做个不输给你皇祖父的明君的。”
乾隆一脸惭色的看向他阿玛:“儿子……不争气,还总得皇阿玛给儿子操心。”
四爷就道:“老吾老以及人只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圣人教导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等难。以己心度他人之心。你只想着,你忍心叫弘昼受那样的苦楚吗?若是不能眼看着他哀嚎求助,你又该当如何?好在,你皇额娘跟着神医研习医术,这东西虽恶,倒也不是没有破解之法。这银子是你皇额娘跟你换来打算再给你,连同方子一道,叫你办个皇家药局之用的。朝廷官员自己抽的,该罚。不能管好家人,家里有人吸食的,也该罚。可这罚完了,恩还得施……”
乾隆怎么也没想到事情是这样的。他一时之间心里滋味有些难言,“也是儿子驭下过于宽泛的缘故,下面这些蛀虫……”
四爷摆手,“一个帝王眼里要只盯着奴才们贪的那些钱财,那又是什么好事呢?你皇额娘给你唱这一出,本意也不是如此。跟你换银子,那更是一句笑话,这样的事给你传个信,难道你会不办?”
那不会!
四爷就点头,“所以,这不是银子的事。之前弘昼的媳妇来了,说起了府里的孩子。朕跟你皇额娘啊,是真高兴。弘昼那边,几个孩子差不多都成了。一水的都是嫡出的。说起了和婉,免不了就说起了和敬,还有永璜!你皇额娘亲自去了永璜的府邸了,你不防回头去看看……”说着,声音就高了起来。
乾隆明白了,这是当祖父的心疼孙子了。反正是孙子受委屈了,就是伺候的奴才的错。
当然了,这事皇阿玛生气,他也生气。朕能骂自己的儿子,可谁给奴才们的胆子敢慢待堂堂皇子阿哥。皇子阿哥,皇室血脉,这是尊贵的,不容侵犯的。今儿欺负了永璜,改明儿不知道欺负谁去了?
这些奴才该治罪,可拿什么缘由治罪呢?主子被慢待这样的罪名,皇家丢不起这个脸。
所以,皇额娘就把这贪污给捅到了明面上,说到底还是为了维护朕这个做儿子的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