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笑置之自去品茗,摆出一副闲闲懒懒的态度,彩鸳却着紧问道,“我瞧太子的样子,像是有些喜欢三姑娘似的,往常他们就相熟,如今更是近水楼台了。姑娘怎么一点也不急?”
周元笙挑眉道,“喜欢便有用么?储君的婚事岂是凭这个理由就能定下的。”微微笑了笑,又缓缓道,“不过都是一样的可怜,一样的由不得自己做主。”
彩鸳虽听出她话中之意,却也未顺着话接下去,自顾自道,“刚才我偷眼瞧了瞧,殿下真是好好俊俏模样,都说外甥像舅舅,殿下却比老爷还俊上几分,只是似乎太过清瘦,有些柔弱,说不上,竟像是有些病容似的,也不知道到底怎样。姑娘瞧着呢?依我说,殿下论样貌也是不输咱们家二爷的。”
周元笙突然横了她一记,斥道,“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有什么可比的。”彩鸳全无惧意,抿嘴笑道,“姑娘做什么怕提二爷,我今日便想问个清楚,姑娘的心思到底是怎样的,就当是我为那不能提及,又不能忘记的人问的罢。”
周元笙愣得一愣,神思便有些恍惚起来,那人如今业已在金陵城,也许便在这禁城的不远处,也许正和储君一道聆听鸿儒讲经,也许正在某处轩馆与人高谈阔论,车窗外照拂过她的融融春日也照在他的眉梢眼角,掀起过她衣袖的湛湛和风也掀动着他的轻罗春衫,他们相距不远,却又仿佛已隔着一重天地,她实在不知还能惦念些什么,于茫然无计间,一句很早以前读过的句子蓦地里涌上脑海——要见无因见,拼了终难拼。原来说的就是眼下这般情形。
见她良久未语,彩鸳摇着她的衣袖,催问道,“姑娘连我都瞒么?有什么心事只好说出来,憋在心里愈难过,我也不过是替姑娘急上一急,并没旁的意思。”
周元笙笑了笑,握了她的手,道,“就是我方才说的那话,一样可以拿来回答你的问题——喜欢便有用么?”她含笑看着彩鸳怔愣的模样,不禁幽幽轻叹道,“何况,我只知道,我不曾喜欢过适才那位储君,却也不知可有喜欢过那个人,我是真的不懂什么叫做欢喜,真的不懂。”
车内良久无话,只闻得一阵叮叮当当的清越声响,那是鎏金银香球轻轻碰撞的声音,和着马蹄踏在青石地上的铿锵之音,渐渐地消散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
周仲莹在车中吃了两块玫瑰酥饼,又饮了满满一盏木樨清露,正有些撑,半撒娇半无力的靠在段夫人身上,直叫母亲给揉揉肚子。段夫人满心爱怜,一把搂过她来,轻声唤道,“我的儿,一个没拦住又这般贪嘴,可是今儿的酥酪还没吃够?不值什么,我回头打厨娘也依样做出来,给你吃就是。”
周仲莹笑道,“那敢情好,下回女儿去娘娘那儿见了酥酪,也不至于那般眼馋,正好学姐姐的样子,也多些斯文气。”
段夫人摇头笑道,“太过端庄终究也没趣味,你五表哥就很喜欢你质朴自然的样子,所以你们便谈得来。”周仲莹一笑道,“母亲怎么忽然提起他来了,殿下一向当我是小妹妹,自然亲厚些。”
段夫人见她仍是一派小儿女天真,心中又爱又叹,道,“说你懂事,却又还没有一点成算,来日你进了宫,该让我怎么放得下心呢。”
周仲莹略略抬,探寻着母亲的目光,踌躇道,“娘,我真的要去做伴读么?有姐姐一个不就够了,你们……不是要为五表哥选太子妃,我年纪尚小,怕不合适的。”
段夫人笑问道,“莹儿不想做太子妃?”周仲莹脸上倏地红了一片,嚅嗫道,“我从没想过这些。”动了动嘴唇,却又有些说不下去,半日才低低道,“表哥前头的妻子嫁了他一年就没了,他们都说表哥命里是克妻的,母亲怎么舍得把我嫁与他……”
段夫人轻笑了两声,摇打断道,“这等无稽的话你也相信?那是前头的人福气不够压不住,你的命格是大富大贵,岂是她们比得了的。娘只问你,你喜欢五表哥么?”
周仲莹愈害羞,将半张脸都埋在母亲怀中,轻声道,“我只是觉得他生得好,待我又极好,宫里人都说他脾气不大温和,可他对我却一贯轻言细语,也许只是因为我年纪小罢。”说到最后,已是声音细若游丝。
段夫人和悦一笑,全不理会她的羞臊,接着问道,“那你想不想做皇后?”周仲莹一愣,微微坐正些,却是想了许久,认真道,“我不知道,皇后有什么好?就是姑母那般,我每每见到她,总觉得她和庙里的菩萨一样好看,却也一样不生动,也不知她究竟快活与否,做了皇后连母亲都难见上一面,想来也没什么趣。”
段夫人不以为然道,“即便不做皇后,嫁了人也不是想回娘家就能回得去的,女人这一生终究还是不自由。你寻常能想得到的苦,皇后有,普通女人更有;可你想不到的快活,却只有一人之下的皇后才能拥有。”
她略一停顿,语重心长道,“身为女子,一生所愿大多为家宅和乐、夫妻恩爱。虽看似不难,实则却不易。除却该有的聪明才智,尚需家族助力,两厢结合方能立于不败之地。若是痴心只想着靠夫婿情谊便可长长久久,就是过于天真了。娘觉得,你的剔透聪慧若是只浪费在内宅事物中太过可惜,难得太子目下对你颇有好感,这便是你最好的机会。”
见周仲莹凝眉思索,段夫人微微笑道,“你这个年纪自然有很多对人生的向往,也许是自在,也许是畅快。这些东西都是好的,可你若不够强,便统统难以实现,唯有权利才能成为这些好物的庇护。做天下最尊崇的女子,利用手中权柄实现你心中所想,才是人生至为快意之事。女人,若成日家想着家宅夫君,充其量也只能是一介女流。”
周仲莹沉吟良久,颔道,“我知道,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所谓文人士子前仆后继也要博庙堂高位的缘由,都在母亲适才的话里。许多事情光有憧憬自是不够,尚且须要手段和利器。”
段夫人见她会意,心中甚慰,愈疼惜地将她搂入怀中。周仲莹不过无声淡笑,她年纪虽小性情纯净,人却极是灵慧,这些事于她而言自是一点就透。只是她在母亲灼灼的目光里,倏然捕捉到了一丝刚毅,一抹怨愤,便有些迷惑起来,母亲所说的心愿,究竟是她未曾实现的,还是一股执愿——心心念念要让自己去代为实现。